第20章 三月:寒潮 陰雨 美食和眼淚
到了三月中旬,一場意料之外的寒潮突然來襲。
溫驟降到兩三度,再加上天氣潮濕,陰雨連綿,種下去的稻苗也無法成活。無奈之下,你們也只得暫時擱置了早稻春耕的計劃。下雨天不能放牧,你的工作也變得更加繁瑣起來:在高濕度的環境下,牛羊圈舍是很容易滋生病毒細菌的,所以你要雷打不動地在清晨起床,給圈舍消毒,再抱着一捆捆飼料以人工的方式餵食牛羊,還要定期檢查圈舍里有沒有漏風漏水的地方,及時修補。
這工作本身不太辛苦,但奈何天氣實在太冷,即便你這一年來已經練就了強壯健康的體格,在長期吹風受凍的情況下,你還是發燒了。
屋漏偏逢連夜雨,你無法工作,在家修養的這幾天,所有事情都由女特務代勞。但你的住所由於天氣潮濕的關係,整個床鋪都是濕漉漉的。
“睡在那種地方,病是好不了的。”女特務這樣說。萬般無奈之下,你也只得臨時搬進了她的屋子,睡在樓下臨時放置的被褥上。女特務的家裏有壁爐烤火,空氣始終是乾燥的。
她也和你約法三章:不許上樓,晚上十點之後不許發出聲響,因為那是她的黃金睡眠時間,吃飯不許吧唧嘴。每到晚上睡覺的時候,藏狼雪莉都會守在樓梯口,別說你了,就連星期天都不敢造次,蜷在牆角的小窩裏瑟瑟發抖。
由於身體細胞在抵抗感冒細菌的關係,你的身體變得很燙,最高的時候燒到了39度,成天昏昏欲睡。只有女特務喊你的時候,你才會醒。她會在每天早上做完早餐后喊你起來吃上一點,在桌子上留下感冒藥和抗生素后出門,你倒是不擔心她能不能幹好活,整個村莊都是她建立起來的,以她的聰明才智,自然有投機取巧的辦法。
過了兩三天,你的身體狀況便好了些,聽到開關門聲也能醒來。正因如此,你才有機會見識到女特務下廚的地獄景象。
“你打算做什麼?”
“炒飯啊。”
“那你往鍋里加水幹什麼?”
“煮飯啊。”
“旁邊有個高壓鍋你沒看到嗎?”
“高壓鍋不是用來做中國菜的嗎?”
“……你不知道高壓鍋怎麼用嗎?那裏有個煮飯的選項……”
“哦,不會。”女特務很老實地應了一句,把米飯丟進了鍋里煮開的水中,直接拿鍋鏟攪拌起來。
“……等等,你是在洗米嗎?”
“洗米?米為什麼要洗?”
“煮飯之前肯定要洗米啊!”你開始感到幾分恐怖了。女特務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了看你:
“我之前一直沒洗啊。”
“……”
女特務用鐵鍋把米粒煮熟以後,又幹了一件令你匪夷所思的事情。她竟然直接用濾網把米粒過濾出來,然後放到了盤子裏。
“你這又是在幹嘛?”
“把飯晾乾啊!”
“……”你勉強站起身來:“還是我來做飯吧……”
“不!你坐回去!”女特務生氣了:“我能做好這個!我是看YouTube學的!”
“……”
在你絕望的眼神中,女特務一邊看着手機上的視頻解說,一邊往鍋里倒油。她倒了整整半鍋的油,待到油溫燒熱時,她從旁邊取了個摩托車頭盔,罩在了腦袋上。
你感到不妙。
“你……你在幹嘛?”
“相信我!我之前做過這個!”女特務用一副英勇就義的語氣說著,抱起那盤晾得半乾的米飯,直接倒進了油鍋里。
廚房中炸起鞭炮般的響聲。伴隨着女特務一驚一乍的叫聲。
——在她的理解里,炒飯(friedrice)就是油炸米飯的意思。(英文中fried也是油炸)
當她捧着那盆被炸成爆米花狀,混入了攪拌好的蛋液,又在微波爐里叮了兩分鐘的神奇炒飯來到你面前時,你彷彿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她給你和自己各裝了一碗,舀了一勺放進嘴裏,沉默了一陣。
“如果我記得放鹽的話,會不會更好吃一點?”
“這已經不是問題所在了……”你單手揉了揉太陽穴:“以後還是讓我做飯吧……”
不到一周,你的感冒就已經痊癒了。此時已是三月下旬,趁着這幾天沒有下雨,你去了一趟梯田檢查圍牆的穩固性和土渠的排水性,偶然間的,你在一些樹根下發現了雨後新長的蘑菇。你認得出來一些,是常見的香菇和雙孢蘑菇,也就是外國人最常吃的白蘑菇。你摘了一些,回到村莊裏,正巧看見女特務開着一輛摩托板車來到路口,板車上放的是一隻切分好的整牛。
“巧啦,來幫忙吧!”
冰箱裏的牛肉已經吃完了,女特務花了一早上的時間,竟然是殺牛宰牛去了。你驚異於她可以一個人完成如此複雜的工作,但一想到此前的日子都是她一個人過的,也就釋然了。
你幫着她將牛肉用保鮮紙分裝好,放進了冷庫里。看着這麼多新鮮的牛肉,你腦子裏有了個大概的食譜。
第二天中午,你正式宣佈剝奪了女特務的廚房領土主權。女特務非常不爽地領着星期天和雪莉去了天文觀測站。你趁這當口,開始準備晚飯。
你從冰箱裏取出了一整條牛裏脊——昨夜你已經對這塊牛裏脊做了吸水、密封,冷藏處理,經過十二小時的排酸,這塊裏脊的酸鹼度達到平衡,正是肉質最鮮美的時候。
你在裏脊上撒了些黑胡椒和鹽,放到一旁靜置。而後,又取了個盆,用麵粉,水和鹽揉成麵糰,加入黃油混合,反覆對摺,擀麵,將黃油薄而均勻地混入麵皮之中,做成了酥皮。
隨後,你又取出洗凈的白蘑菇,洋蔥,香菇,蒜瓣,用刀切得細碎,小火熱鍋,將這些食材放入鍋中翻炒,待到菌菇的香味散發出來后,你又加入了黃油、鹽和黑胡椒繼續調味。這就是製作惠靈頓酥皮牛排所需要的蘑菇醬了——如果能有松子仁和奶酪,味道會更加正宗,但你手頭食材有限,也只能做到這個地步。
你將蘑菇醬放到一旁備用,洗了鍋,熱鍋冷油放入裏脊,開始煎肉。這一步並不是為了把牛肉直接煎熟,而是為了封住牛肉內部的汁水。待到牛肉表面煎到變色,你便將其夾出,放到乾淨的砧板上,抹上一層黃芥末醬,又用保鮮膜把蘑菇醬均勻地和牛排緊實地裹在一起——看起來像是用保鮮膜包成的巨大牛肉糖果。
你將裹好的牛肉放進冰箱裏冷藏定型,這一步需要花上不少時間。你在女特務的屋子裏翻翻找找,從沙發墊子底下找到了被她藏起來的香煙,走到屋外點了一根消磨時間。
你好奇女特務這段時間總往天文觀測站跑是幹嘛去了。但她這人多份時候神神叨叨的,問了也講不清楚。你吹了口煙,伸出手來,手背上多出一顆小小的水珠。
——又要下雨了。
半小時后,你回到廚房,取出牛肉和酥皮,用酥皮仔細地包裹住已經定型的牛肉,再次放進冰箱冷藏。四點多鐘,天上開始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你將惠靈頓牛排表面沾上一層蛋液,小刀斜切,劃出縱橫交錯的花紋,將烤箱預熱到180度后,開始烤制。
這塊牛排有兩斤多重,烤制的時間會稍微長一點。你透過烤箱不時查看酥皮的上色程度,四十分鐘后,酥皮已經呈現完美的焦黃色,像是一塊熱烘烘的麵包。你在表面覆蓋一層錫紙繼續烤制。
雨已經越下越大了,門外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女特務一人二狗跑進門來,將披在頭上遮雨的外套掛在衣架上,捋着貼在臉上的濕發,長舒了口氣。她鼻子翕動了幾下,由衷地感嘆了一句:
“好香啊!”
她跑到廚房裏,看到你正在清潔用過的廚具。
“張思睿,你做了什麼飯啊?”
“惠靈頓牛排,還差幾分鐘。”
女特務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你竟然還會做這個?”跑到烤爐前蹲下,像個好奇寶寶一樣左看看右看看。
老實說,你心底也有些忐忑。畢竟這一年多以來你也不怎麼下廚,很難保證自己做的牛排是不是原汁原味的。不過,至少在你將牛排從烤箱裏拿出來的時候,它的賣相是極佳的。
當烤箱掀開的瞬間,整個廚房都瀰漫著麵包房裏獨有的烘焙香氣。女特務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你手上的盤子,說:
“看起來真的很不錯……”
“你還是先去洗手吧。”
你取了盤子和刀叉,將惠靈頓牛排從邊緣開始切下兩指寬的一片,酥皮烤的酥脆,中間的牛肉呈現出誘人的玫粉色,正是完美的三分熟。牛肉外面的一圈酥皮裹得相當緊實,不會掉渣,而裏面夾雜着的蘑菇醬已經和牛肉徹底融合在一起。這下,不僅是女特務,連你都食指大動了。
女特務早已洗好了手,端端正正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盯着你的一舉一動。當你把牛肉切到她的盤子裏時,她非常鄭重地雙手合十,說:
“我開動了!”
她切下一小塊連着酥皮的牛肉,放進嘴裏細細咀嚼。你拿着刀叉卻沒有吃,頗有些在意地看着她的一舉一動。她嚼得很慢,也很斯文,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但她平時不這樣,她平時總狼吞虎咽的。
吃完一塊,她放下了刀叉。右手環過胸口,左手肘放在桌上撐着臉,這是她思考時的習慣性動作,她微微歪着頭,用你無法理解的眼神,直直地盯着你。
你心底越發忐忑。你看見她的眼眶不知為什麼突然開始泛紅。這讓你感到慌了,似乎自己犯下了什麼大錯,你小心翼翼地問:“不好吃嗎?”
“沒有,沒有。”她似乎意識到自己這樣子有些狼狽,“嗤”地笑了一聲,又急忙拿起刀叉,一塊一塊地切起牛肉,大塊地塞進嘴裏,像是在掩飾尷尬。她囫圇着說:“很好吃。”但她的眼淚止不住了,像泛濫的泄洪閘,不住地從眼眶裏流出來,她一邊努力地吞咽着,一邊用袖子抹着眼淚,說話時帶上厚重的鼻音:
“吃這麼多會胖的……”
你啞口無言。切了一塊牛肉放進嘴裏,是毫無疑問的美味。你突然發覺你好像一直都不理解這個女人的想法,但此時此刻,你又好像理解了一些。
你只記得她獨立,果敢,聰明絕頂,比你年輕,更比你有為。
這些外在的假象讓你一直忽略了很基礎的一件事。
當時人類全部消失后,只剩下你孤身一人在城市裏遊盪時,你經歷的每一分絕望,她都一分不少地經歷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