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二月:田園 除夕 星星和篝火 (下)

第19章 二月:田園 除夕 星星和篝火 (下)

這一天,你在梯田上忙活到天色漸晚,手機一陣抖動,你知道是女特務給你發消息喊你回家吃飯。你抬頭望望天色,又看看手機,疑惑於今天吃飯的時間比平時要遲了不少,更疑惑於手機上的消息。

“晚飯在公社前面吃!”

村莊正中是個人民公社,屬於遺留建築。那裏有很大一片空地,估計是早些時候村民務農回家休閑娛樂的地方,興許那片空地上還用投影幕舉辦過露天電影會。你和女特務都很少去,公社早已淪為了女特務存放雜物的倉庫。

你想不明白她腦子裏又在打什麼鬼主意,扛起鋤頭趁着天色未晚,往村裡慢慢走去。

當你來到公社前時,你睜大了眼睛。

你看見了一堆巨大的篝火。赤紅的火焰在夜空中升騰着,將周邊的建築映得明亮,篝火之上,不時有火星子飛濺出來,發出清脆的爆響。

你滿頭霧水,這時,一連串的巨響在你耳邊響起。你嚇了一大跳,扭過頭去,發現那竟是一串點燃的鞭炮。鞭炮由魚竿吊著,從旁邊的居民樓頂陽台上垂吊下來,樓頂上拿着魚竿的女特務興奮地手舞足蹈,笑得花枝亂顫。

接連不斷的鞭炮聲中,夾雜着女特務的喊聲:

“春節快樂!張思睿同志!”

你怔了很是一陣,才意識到今晚是新年的除夕夜。

距離你獨自在世界上生存,再到認識女特務,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年半了。

你看着女特務拿着魚竿在陽台上手忙腳亂的樣子,忍不住也跟着笑了幾聲。

放完鞭炮后,女特務身子一矮,鑽到欄杆後頭不見了蹤影。不一會兒,她又捧着兩盤已經涼掉的速凍餃子從裏屋走了出來。

“過年要吃餃子,對嗎?”

“……對。”

你對今夜的晚餐很滿意。雖然已經涼透了,但它不是女特務親手包的餃子。你雙手合十,說我開動了,女特務對你的學習能力很滿意,殊不知你心裏卻是在真誠地感謝現代社會的蓬勃發展,為人類帶來了美味的工業食品。

你們二人三狗搬了幾張椅子,就這樣坐在篝火前,簡單地吃着晚飯。

“張思睿。”

“嗯?”

“春節對你們中國人來說是很重要的節日吧,就跟新年一樣?”

“嗯。”

“春節除了放鞭炮,吃餃子,還要做什麼?”

“……發紅包吧?”

“紅包?”

“就是大人要給小孩子派發零用錢。”

“哦,那你給我。”

“這年頭誰身上還有錢啊!”

“那除了紅包呢,你們還會幹什麼?”

“呃,我想想……看春晚?”

“春晚……春節晚會嗎?我好像有聽說過。我小時候過新年,也會和媽媽看日本的紅白歌會。”

“應該跟那個差不多。”

“那你們的春晚都播了什麼?”

“唱歌吧,一到十二點都會唱《難忘今宵》。”

“那你唱給我聽。”

“你這人怎麼那麼事兒呢?”

“事兒,是什麼意思?”女特務平翹舌說得很不好,用很拙劣的口音模仿你的兒化音,你被她逗笑了。

“就是你這個人很麻煩的意思。”

“哦,”女特務假裝沒聽懂,繼續轉移話題:

“那篝火呢?你們春節不圍着篝火跳舞嗎?”

“你記錯了,那是少數民族的火把節。”

“哦……”女特務認真地點點頭:

“那你還是給我唱難忘今宵吧?”

你沉默了。嘆了口氣,回憶着腦子裏的旋律,小聲唱了出來:

“難忘,今宵,難忘金~~~宵,難忘,今宵,難忘金~~~宵……”

你只記得那麼兩句了,唱罷便問:“怎麼樣?”

女特務沉默了一陣:

“That’s……kindof……weird.”

你假裝沒聽懂,埋頭吃餃子。

“那除了唱歌呢?你們還要做什麼?”

“你問這麼多幹嘛,地球上就剩咱倆了,湊活過唄。”

“那怎麼行。”女特務站起來,義正言辭的:“做人呢,要有儀式感!”說到儀式感三個字的時候,她還張開雙手,畫了好大一個圓。

“之前只有我一個人的時候,我也會按時過各種各樣的節日。節日是很重要的東西,我覺得人類需要儀式感,需要在一段循環的時間裏提醒自己去愛,提醒自己注意環保,提醒自己感恩家庭,提醒自己緬懷先祖……”

你打斷了她:

“但你應該知道,時間是連續性的。所謂日期,年份,都不過是人類根據行星轉動的周期臆想出來的節點,日期,節日,這些東西本來就沒有任何意義……”

女特務看着你,眨了眨眼睛,忽然問:

“世界上有什麼事情是真正有意義的呢?”

世界上有什麼事情是真正有意義的呢?

當所有人類都消失,當名為張思睿的人類個體失去了和社會的聯結,你能夠更加清晰地去思考這個問題。

人類為什麼要存在?為了功成名就?如果世上只剩下你自己,誰來銘記你的英雄事迹呢?為了繁衍後代,延續文明?假設人類可以一直繁衍下去,子子孫孫無窮盡也,到那時你早已化作一坯黃土,這一切又和你有什麼關係呢?

你沉默了。

“你有看過星星嗎?”

女特務沒頭沒腦的問題將你從悠長的思緒中拉回,你下意識地看向她。

“沒有,怎麼了?”

“那你來看。誒呀——”

女特務忽然將椅子拉近了你,雙手舉向天空,做了個相框的手勢,框住天空的某個角落,她的身子幾乎要埋到你懷裏來了,你甚至能聞到她頭髮上的洗髮水味。

“從這裏看。這是正北方,你看見什麼沒有?”

你湊過去,順着她手指框住的地方看。

“什麼也沒看見。”

“什麼也沒看見就對了。”女特務放下手,轉過頭來,認真地看着你,一字一頓地說:

“那個地方,本來應該有北極星的。”

你愣了愣,一時間沒能明白她的意思。過了半晌,一道驚雷在你心中炸開。

“我們一直陷入了思維盲區。”

女特務的聲音很是平穩,卻帶着攝人心魄的力量:

“我們一直以為,月亮是和人類一樣突然消失了。”

“——那有沒有可能,突然消失的不是月亮……而是地球呢?”

你感到毛骨悚然,急忙說:

“不對!那太陽呢?我們每天都能看到太陽啊!”

“能夠照亮地球的,必須得是太陽嗎?”

你說不出話來,這輕飄飄的一句話落入耳中,卻有如雷鳴。

“地球的四季和日夜更替,是來源於地球的自轉和與太陽的公轉關係。”女特務說:“這是一個很複雜的運算過程,但我這半年來一直在天文觀測站計算地球的黃赤交角和日照時間,可以確定的是,現在的地球已經和以前不一樣了,它每天自轉一圈的時間不是24小時,而是24.3個小時。每一天的時間都比以前多了18分鐘,換算下來,每過60天,就約等於以前的61天。”

“當然,這已經不重要了。光靠我自己,根本沒有辦法進行複雜而龐大的運算,我們早就已經無法預測四季的變化了,不是嗎?”女特務深吸了口氣:

“我想說的是,我們已經什麼都沒辦法知道了。”

“我們不知道人類消失的原因,也不知道天上倒計時的原理。我們不知道地球此時此刻在哪裏,也不知道今後會發生什麼事情。光憑你和我……不,哪怕是集合這個時代所有人類的智慧,以我們這個時代的科技,恐怕也沒有機會得到答案。如果再給人類一百年,或者兩百年,或許會有機會……關鍵是,此時此刻,世界上可能真的只剩下我和你了。即便我有理由去相信人類並沒有消失,不到最後一刻我也不會知道答案……我們什麼都做不了。”

這番話聽得你如鯁在喉。你抿了抿嘴唇,最終只是乾巴巴地回應了一句:

“是啊……我們什麼都做不了。”

“正因為我們什麼都做不了,所以我們什麼都要去做。”女特務的語氣一掃之前的頹靡,“我們要活着,要吃飯,要睡覺,要唱歌,要跳舞,要去愛,愛世界上的花花草草,愛世界上的小動物,要過上沒有意義,但足夠精彩的人生。”

你搖搖頭:“可是這些還是都沒有……”

“這些都沒有意義。”女特務接過你的話茬,不僅如此,她忽然抓過你的手,按在她的胸膛上,你如觸電般想要縮回手,卻發現她抓得很是用力,你一時間抽不回來。

於是你的手掌感受到她那熾熱的心跳。

你怔住了,抬頭看向她,發現她的眼神其實是無比清澈,無比堅定的。在她碧綠色的眼睛深處,蘊含著一股雀躍的,刻骨銘心的力量。

“我的心臟還在跳動着。”

“我眼裏的世界還在轉動着。”

“我還能看見篝火的顏色,聞到風裏樹葉的味道,感受到你的溫度,小狗的溫度。我還想要看到更多,聞到更多,感受更多……”

“這就是對我而言,唯一的意義。”

她放開手,你將手縮回,而後,她又伸出了小拇指,露出明媚的笑容:

“所以了,在我離開這個世界前的最後十個月,跟我一塊多過幾次節日吧!”

你看着她伸出來的小拇指,欲言又止。心底苦笑了聲:簡直是胡攪蠻纏。但最終,你還是伸出了小指頭,和她勾在一起。

“好。”

出於某種原因,你確信自己已經深深地愛上了這個剛見面就給你來了兩針的女特務。

“既然已經達成共識了,那就來跳舞吧!”

“啊?”你不明就裏,女特務卻已經跑進倉庫裏頭,不一會,抱出一台**L藍牙音箱來,連上手機后,播起了本地儲存的音樂。

Iseethecrystalraindropsfall,

我看見水晶般的雨滴落下,

Andthebeautyofitall,

看着這一切的美麗,

Iswhenthesuncomesshiningthrough,

當陽光照耀時,

Tomakethoserainbowsinmymind,

腦海中形成一道彩虹,

WhenIthinkofyousometime,

當我偶爾想起你時,

AndIwanttospendsometimewithyou

我想花點時間跟你在一起,

……

女特務跑到火堆旁,隨着音樂起伏擺動起來。這是一首來自上個世紀的經典歌曲:BillWithers的《Justtwoofus》。溫柔,明亮,跳躍。讓人想起夏日有風的海灘,高速公路上飛速倒退的風景,成排的棕櫚樹。

Justthetwoofus,

就我們倆,

Wecanmakeitifwetry,

只要一起努力就能做得到,

Justthetwoofus,

就我們倆,

Justthetwoofus,

只有我們兩個,

Justthetwoofus,

就我們倆,

Buildingcastlesinthesky,

在天空築起城堡,

Justthetwoofus,

只有你我,

YouandI,

你和我,

……

女特務不會跳舞。但她沉浸其中,隨着音樂律動。在某一剎那,你突然意識到世界上不會再有比此刻更加動人的情景。

“愣着幹嘛呀!”女特務睜開眼睛,把你從椅子上拉起來,在火堆邊跳起來。起初,你僵硬地學着她的姿勢,慢慢的,你也能夠融進音樂中了。她跳的是什麼?是踢踏嗎是桑巴嗎?還是拉丁?爵士?都沒所謂了,跳吧動吧,要一起跳舞嗎?記得要像收到人生中第一束玫瑰那般忘情。

你們沒有在跳舞,你們是在律動。像廣袤星球里的兩顆互相纏繞的電子,在你們之間,一定有着互相牽扯的理由。

Welookforlove,notimefortears,

我們尋找愛情,沒有時間哭泣,

Wastedwaters'sallthatis,

那些都是浪費掉的水而已,

Anditdon'tmakenoflowersgrow,

它也不可能讓花生長,

Goodthingsmightcometothosewhowait,

耐心等待一定會有好的結果,

Nottothosewhowaittoolate,

但不是那些等的太晚的人,

Wegottogoforallweknow,

我們必須得因為我們所知道的一切而離去,

……

她笑起來時有很是整齊的牙齒,玫紅色的嘴唇,連熱情洋溢的頭髮都在躍動。當視野漸漸拉遠,這團篝火這片村莊,也是地球上堅定閃耀的星星。這一切都隨着音樂聲消融在明艷的火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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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安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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