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少年青衿
兩人商議停當,青君便俯身去撿石片,這亂石灘上石頭雖多,卻因常年被河水沖刷,大都是橢圓形的鵝卵石,要找薄片狀的石頭可不太容易。
她找了半天,卻找不到一塊有用的石片,正犯愁,石白道:“找不到天然的石片,我們可以設法打造。據我所知,我們華夏先民,農桑稼穡,來自刀耕火種,他們發明的石刀石斧,便取材於這些鵝卵石。咱們何不借用一下先民們的智慧?”
崔青君秀眉微蹙,道:“說得容易,我從沒見過什麼石刀石斧,你倒是做一把給我瞧瞧。”
李石白先找來一塊尖利的石頭做鑿子,對準鵝卵石較硬的一端,不斷用力敲打,直到鑿出方形輪廓,能作敲砸之用即可;再對準鵝卵石另一頭較鬆脆的部分慢慢敲擊,反覆打磨鑿成一個楔形刃,他找來一根直木棍做手柄,用乾枯的藤蔓將斧頭和手柄綁結實,這樣一把石斧就打造好了。用石斧來鑿石頭,能得到幾片薄如雲母的石片,用來打水漂再合適不過了。
青君拊掌雀躍,道:“好辦法,你怎麼想出來的?”
石白坦然道:“這是我從書上看到的。”
青君心道:“這書獃子雖然迂腐,倒也誠實無欺。”
兩人如法炮製,不到一頓飯的工夫,便造出一堆薄石片。
崔青君童心大發,迫不及待地跑到湖邊,斜刺着擲出一爿石片,水面上登時激起一片水花。
石白也擲出去一爿石片,這一擲用了七分力,那爿石片像一支飛速急駛的快艇,筆直地激射出去,無論石片漂出去的距離,還是彈跳的次數都勝過了崔青君。
青君見他扔得比自己遠,乜斜着眼道:“想不到你這個文弱書生,膂力還蠻大的嘛?”
李石白謙道:“姑娘承讓了,我自小生活在水邊,常玩這個遊戲罷了。”
崔青君好勝心切,心裏不服,撇嘴道:“什麼承讓?本姑娘手下從不讓人,剛才我沒有用盡全力,咱們再比一比,誰都不許讓着對方,必須使出最大的本領。”她暗中運用內力,將手中石片激射出去。
她雖學過一些拳腳功夫,但畢竟是柔弱女子,內力修為有限,勉強和石白打個平手。她看見石白汗出如漿,顯然是用蠻力在擲石片,心道:“爺爺常說:君子可欺以其方。這書獃子不偷奸耍滑,倒是個實誠君子。”
李石白不知她暗中取巧,豎起大拇指由衷稱讚道:“真看不出,姑娘的膂力也不小,你臉不紅,氣不喘,比我高明地多,甘拜下風。”
崔青君得意洋洋,心中竊喜。兩人在湖邊盤桓了良久,忽聞鐘聲響起,石白舉目四顧,見一座高山上露出一角樓台殿閣,想必是寺院道觀,鐘聲必是由那裏傳來。
自從朝廷頒佈《佔山令》,僧侶們便四處佔山護澤,修建寺院叢林。後世才有‘天下名山僧佔多’的說法。
崔青君走到湖岸一處觀景台,只見碧水萬頃,波光瀲灧,美如畫卷。她俯身看去,湖中水草間有許多魚,挨挨擠擠,水面上露出一條條灰黑色的脊背。忽地,不知從什麼地方游來一尾金色鯉魚,比其它魚長一倍,一對靈動自如的妙目,渾身金光閃閃的鱗片,在魚群里特別顯眼。青君天性好動,歡呼雀躍道:“我要下水去捉金鯉魚。”
石白雖然與她剛認識不久,但已知她是孩子心性,想起一出是一出。又恐她不識水性,關切道:“姑娘千萬小心,湖水深不見底,失足落水可不是好玩的。”
崔青君覷了他一眼,赧然道:“你這獃子心腸倒挺好,不過就是有些婆婆媽媽。”她坐在湖邊橫卧的山石上,脫掉鞋襪,捲起褲腳,正欲往水裏跳。
此時湖面上正好游來一葉扁舟,艄公在舟頭搖櫓。那尾金鯉魚受了驚擾,倏地鑽入水底不見了。
崔青君登時氣不打一處來。那小舟離岸不遠,她一個箭步,躍上舟頭,敏捷得像一頭小獵豹,劈手奪過艄公手中那支櫓,捏着粉拳,呵斥道:“你這老頭真是不開眼,都怪你,把我的金鯉魚嚇跑了,你賠,你賠。”
那艄公是個老實巴交的鄉下漁夫,哪裏見過這樣的“惡女”,雙腿一軟跪倒在地,磕頭哀求道:“女大王,饒...饒命。”
崔青君盛怒道:“什麼女大王?你把本姑娘當成強盜頭子了么?”
那艄公伏在船板上,面如土色,觳觫可憐,說不出話來。青君動了惻隱之心,道:“真沒骨頭,怎麼動不動就下跪?你起來,饒你可以,但你要聽我吩咐。”
那艄公起身道:“姑娘儘管吩咐。”
崔青君童心又起,拿起那支櫓,道:“我要借你的船玩一玩。”
艄公十分不情願,卻又不敢不答應。
李石白溫言關心:“常言說:行船走馬三分險,姑娘又騎馬又撐船,真是不知道危險為何物。”
崔青君知道他是好意關心,卻不喜歡他嘮嘮叨叨,婆婆媽媽,撇了撇嘴:“你算什麼老夫子?動不動就訓人?你上不上船?再不上船我可要走了?”
李石白將兩匹馬都系在岸邊樹上吃草,連忙跳上小船,立足未穩。崔青君便搖着櫓要開船,那隻櫓的手柄被磨得發亮,握在手裏直打滑。
船上陡然增添了兩個人,船身吃水加深,她搖了半天櫓,小船仍停在原地,急得她滿頭大汗。
那艄公站在船艙里,看着她擺弄小船,也不敢插嘴。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船頭撥動。
她完全是個外行,想往右轉,卻搖右邊的櫓,那小船像個不聽話的孩子,船頭向左偏。她不知道划船搖櫓要向相反的方向搖,仍一味蠻幹,氣得直跺腳。她心高氣傲,不肯輕易求人,那小船在湖中漂來盪去,像一條死魚,擱淺到了灘頭。石白和艄公早已摔得東倒西歪,五臟六腑都快吐出來了。
她急忙呼喚艄公:“船家,還愣着做什麼?還不快幫忙,看姑奶奶笑話么?小心姑奶奶把你丟到湖裏餵魚。”
艄公不敢不聽吩咐,忙接過櫓,陪笑問:“姑娘,要去什麼地方?”
“你只管開船,我想到了自然就告訴你。”
她氣鼓鼓地朝湖裏扔了一塊石頭,自言自語道:“奇哉怪也!怎麼我就指揮不動它呢?”
石白笑道:“你是坐船的小姐命,這種苦力活怎麼能幹呢?”
“你敢笑話我?”
“豈敢?豈敢!”
石白觸了霉頭,不再多言。
艄公撐着長櫓在岸邊用力一推,三搖兩搖,小舟便飛快地駛到了湖心。又行了不多時,水流變得湍急,想必到了溪口,有一處怪石嶙峋的險灘,幸好艄公善於操舟,小舟並沒有觸到水中裸露的礁石。
青君見那艄公撐船輕車駕熟,撇嘴道:“這也沒什麼難的嘛!”
又轉過一處險灘,那艄公突然停船,指着前面,視作畏途,道:“前面是個兇險的去處,俺不敢去。”
“為何不敢去?”
“前面那片水域叫作黑龍潭,少說也有幾十丈深,聽說潭裏住着一位黑龍王,專門吃路過的人,俺們平時都不敢到那裏打魚。一年到頭,不知多少漁船被黑龍掀翻,俺還想多活幾年哩。”
崔青君怪道:“你這蠢漢又來裝神弄鬼,道聽途說往往最不可信,這一窪之水,哪會有什麼黑龍王白龍王?”
“姑娘休要不相信,前面一共有九條溪,俺們當地人叫作九龍溪,這九條溪都是兇險的所在。你聽剛才那聲音,不就是龍的叫喚么?”
兩人側耳諦聽,隱隱約約聽到山溪之間有些異樣的聲響,其聲嗚然,時斷時續。
石白笑着搖了搖頭,心道:“子不語怪力亂神。想必那是山間松濤,或者河灘怪樹發出來的聲音,也未可知。”
艄公接着又道:“俺聽人說:每當十五月圓之際,就能聽到從山溪那邊傳來青年男女的笑聲和刀劍聲,村民們都說是住在九龍溪里的九條龍化成了九個仙童仙女,在山裏練劍。”
那艄公講得玄而又玄,而且言之鑿鑿,兩人越聽越奇。
青君厲聲道:“你這漢子怎麼如此膽小膿包?一個荒誕不經的傳聞就嚇破了你的膽。”
那艄公為難道:“不是俺膽小,俺家中還有老母妻兒,全靠俺一人養活,俺若有個山高水低,他們就只能喝西北風了。”
崔青君聽他說得可憐,想了想道:“這樣吧,你把船讓給我好了。”
那艄公撲通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拜了又拜:“這條船可是俺全部身家性命,望姑娘慈悲慈悲。”
崔青君從懷裏摸出一塊金餅,捏在手裏,道:“你恁地喜歡磕頭?我是說讓你把船賣給我,又不是要搶,你看這個夠不夠?”
那艄公是個苦人,幾十年都在這湖中打魚擺渡,風裏雨里討生活,全靠老天爺賞飯吃,見過的魚比見過的人還多,何嘗見過這麼大一塊金子,他乍見這個黃澄澄金燦燦的寶貝,眼裏直放光。
青君將那塊金餅擲給艄公,道:“這塊金餅夠你買二十條船了吧。”
那艄公接過金餅,放在嘴裏咬了咬,確認是真金無誤,便揣在懷裏,對青君拜了又拜,千恩萬謝,將船泊在岸邊,歡喜地下船去了。
青君眉毛一挑,道:“我倒要看看這黑龍王到底長什麼模樣,書獃子,你跟不跟我一起去?你這麼年輕,應該沒有妻兒老小要照顧吧?”
石白心想:我是堂堂男子漢,如若不去,豈不是被她小覷了?便凜然道:“豈能讓你一個姑娘家獨自去冒險?即便是龍潭虎穴,在下也願隨姑娘去闖一闖。”
青君微笑道:“這才像男子漢大丈夫說的話嘛。不過,你說話的口氣,未免太悲壯了,咱們是去斬妖除怪,又不是去送死。”
石白擔憂道:“你會駕船嗎?你忘了方才的事了?”
青君羞愧道:“一回生,兩回熟。不就是一條小船嘛,有什麼難的?”
她在前面把舵,讓石白在後面划槳。兩人劃了半天,船並沒有前進多少。青君不停催促:“怎麼慢吞吞的?像老牛拉車一樣,你一個大男人,別那麼放不開,加把勁。”
石白當下使盡全力,小船開始加速前進,兩岸青山綠樹不住地往後倒退,太陽升到了頭頂,茫茫的水面上彷彿鍍了一層淡金色的薄霧。青君站在船頭望着眼前的湖光山色,拍手歡呼,興緻大好。
石白累得渾身是汗,忽道:“左右無事,不如咱們給這條船起個名字吧?”
青君歪着頭道:“也好,叫什麼名字好呢?”
“船是你花錢買的,你是船主,就叫崔氏舟好了。”
“什麼崔氏舟?難聽地要死。我不要用我的姓氏命名。別想隨便搪塞我,再換一個。”
青君秀眉微蹙,作努力思考狀。她一向大而化之,最不喜歡遊戲文字,乾脆撂挑子,道:“算了,這種文縐縐的事情不適合我,還是留給你們這些文人想吧。”
石白道:“既然主人謙讓,小生就只好僭越了。”
他思索良久,忽道:“我想起一個故事:古時有個隱士,駕船出海不幸遇到狂風,船觸礁沉沒,隱士流落到一個小島上,島上仙人送他一條船,叫‘凌風舸’,快如飛箭,穩如平地,沒過多久就把他送回了家鄉。咱們這條船不如也叫‘凌風舸’吧?”
青君展顏歡笑,拍手叫好:“凌風舸,這個名字取得新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