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1章 柳胖登門
孫本初出人意表的舉動，使得“永興”錢莊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不是津津有味地資為話題。
楊福同在店裏的人緣本來就很好，當初他自己作主把錢借出之事，實在有點荒唐，五百兩銀子，拆的爛污有點大，店裏的人也愛莫能助。以後又因為楊福同好面子，從京城返回杭州后，自覺有點愧對東家，一直也沒去錢莊，也沒有再與故人見面。他這一走將近一年，不免被人漸漸淡忘。
現在重新喚起記憶，都說楊福同的眼光，確是厲害，手腕魄力也高人一等。如今且不說有海運局這一層關係，可以拉到一個大主顧，就沒有這層關係，照楊福同的才幹來說，“永興”如果想要發達，就應該把他請回來。
這一下，柳胖子的主意越發堅定起來了。他原來就有些內疚於心，現在聽大家對楊福同的口碑，更有個人的利害關係在內，因為店裏人的這些話早早晚晚都會傳到東家耳朵里，一定會找了自己去問，別的都不說，一張五百兩銀子的借據，竟會弄丟了，這還成什麼話？
東家在紹興還有一家錢莊，檔手缺人，保不定會把自己調了過去，騰出空位子來請楊福同做，那時自己的顏面何存？
為此他找了個知道楊福同住處的小徒弟帶路，親自出馬。事先也盤算過一遍，楊福同六兩銀子一月的薪水，從離開“永興”之日起照補，十個月一共六十兩銀子，打了一張本票用紅封袋封好，再備了茶葉，火腿兩樣禮物，登門拜訪。
說也湊巧，等他從街這頭走過去，楊福同正好從海運局回家，自街那頭走過來，撞個正着，楊福同眼尖想避了開去，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福同，福同！”柳胖子跑得氣喘吁吁地，面紅心跳，這倒好，正可以掩飾他的窘色。
“柳先生！”楊福同恭恭敬敬的叫一聲，“你老人家一向好？”
“好什麼？”柳胖子埋怨似地說，“從你一走，我好比砍掉一隻右手，事事不順。”
楊福同心裏有數，柳胖子替人戴高帽子的本事極大，三言兩語，就可以叫人暈暈糊糊，聽他擺佈，所以笑笑不答。
“福同！”柳胖子從上到下把他打量了一遍，“你混得不錯啊！”
“托福！托福！”
楊福同只不說請他到家裏坐的話，柳胖子便罵小徒弟：“笨蛋！把茶葉，火腿拎進去啊！”等小徒弟往楊家一走，柳胖子也挪動了腳步，一面說道：“第一趟上門來看老伯母，總要意思意思，新茶，陳火腿，是我自己的孝敬！”
見些光景，楊福同只好請他到家裏去坐。
柳胖子一定要拜見“老伯母”，“嫂夫人”，平民百姓的內外之防，沒有官府人家那麼嚴，楊福同的母親和妻子都出來見了禮，聽柳胖子說了許多好聽的話。
等坐定了談入正題，柳胖子把孫本初突然來到“永興”，還清那筆款子的經過，細說了一遍，只把遺失了那張借據這一節，瞞着不提。
講了事實，再談感想，“福同！”他問，“你猜猜着，孫老爺這一來，我頂頂高興的是啥子？”
“自然是趁此可以拉住一個大主顧。”
這句話說中了柳胖子的心裏，但是他不肯承認：“不是。福同，並非我此刻賣好，要你見情，說實在的，當初那件事，東家大發脾氣，我身為掌柜，實在是沒法子替你講話，只好照店規行事。心裏是這樣在巴望，最好孫老爺早早來還了這筆款子，或者讓我發筆什麼財，替你賠了那五百兩頭。這為什麼？為來為去為的是你好重回‘永興’。現在閑話少說，喏……”他把預先備好的紅封套取了出來，“你十個月的薪水，照補，六十兩本票，收好了。走！”話語間，他用左手把紅封套塞到楊福同手裏，右手便來拉着他出門。
“慢來，慢來！柳先生。”楊福同問道，“怎的一樁事體，我還糊裏糊塗。你說走，走到哪裏去？”
“還有哪裏？永興！”
楊福同是明知故問，聽他說明白了，便使勁搖頭：“柳先生，‘好馬不吃回頭草’，盛情心領，謝謝了。”說著把紅封套退了回去。
柳胖子雙手推拒，責備似他說：“福同，這就是你的不是了……”
自此展開冗長的說服工作，他的口才雖好，楊福同的心腸也硬，隨便他如何導之以理，動之以情，一個只是不肯鬆口。
磨到日已過午，主人家留客便飯，實在也有逐客的意思。哪知柳胖子是抱定了破釜沉舟的決心，嬲往楊福同，再也不肯走的。
“好，多時不見，正要敘敘，我來添茶！”柳胖子摸出塊碎銀子，大聲喚那小徒弟：“小瘌痢，到巷口‘皇飯兒’，叫他們送四樣好菜來，另外打兩斤‘竹葉青’！”
楊福同夫婦要攔攔不住，只好由他。
等一喝上酒，楊福同就不便“悶聲大發財”，聽他一個人去說，少不得要找出許許多多理由來推託。
無奈柳胖子那張嘴十分厲害，就象《封神榜》鬥法似地，楊福同每祭一樣法寶，他總有辦法來破，倒是有樣法寶，足可使他無法招架，但楊福同不肯說，如果肯說破跟孫本初的關係，現在要到海運局去當差了，難道柳胖子還能一定叫他回“永興”去立櫃枱，當夥計？
酒添了又添，話越說越多，連吳巧妹都有些不耐煩了，正在這不可開交的當兒，來了個不速之客，是孫本初派來請楊福同的紅纓帽差人。
“咦！”柳胖子把眼睛瞪得好大。
看看是瞞不住了，其實也不必瞞，於是楊福同決定把他最後一樣法寶拿出來。不過說來話長，先得把孫本初派差人來有何事料理清楚，才能從容細敘。
“你吃了飯沒有？”楊福同先很親切地問那差人，“現成的酒菜，坐下來‘擺’一杯！”
“不敢當，謝謝您！”那差人答道：“楊公子不知什麼時候得空？”
“我知道了。”楊福同看一看桌上的自鳴鐘說：“我准四點鐘到。”
“那麼，孫大人交待了，請楊公子直接到公館去，一起吃個便飯。”那差人把來意交代清楚，便走了。
楊福同歉意地笑道：“實不相瞞，柳先生，我已經跟孫老爺先見過面了。我不陪他到‘永興’去，其中自有道理，此刻也不必多說。孫老爺約我到海運局幫忙，我已經答應了他，故而不好再回去。柳先生你要體諒我的苦衷。”
“啊！”柳胖子咧着嘴拉長了聲調，做出那意想不到而又驚喜莫名的神態，“恭喜，恭喜！你真正是‘鯉魚跳龍門’了。
“跳了龍門，還是鯉魚，為人不可忘本。我是學的錢莊生意，同行都是我一家。柳先生，以後還要請你多照應。”
“哪裏話，哪裏話！現在自然要請你照應。”柳胖子忽然放低了聲音說，“眼前就要靠你幫忙，我跟孫老爺提過，想跟海運局做往來。現在銀根松，擺在那裏也可惜，你想個什麼辦法用它出去！回扣特別克己。”
“好！”楊福同很慎重地點頭，“我有數了。”
柳胖子總算不虛此行，欣然告辭。楊福同也隨即趕到孫本初公館裏。他把柳胖子的神態語言形容了一番，兩人撫掌大笑，都覺得是件很痛快的事。
“閑話少說，我有件正事跟你商量。”
孫本初把上院拜見撫台，以及與藩司，糧道會議的結果都告訴了楊福同，問他該如何辦法？
“事情是有點麻煩。不過商人圖利，只要划得來，刀頭上的血也要去舐，風險總有人肯背的，要緊的是一定要有擔保。”
“怎麼樣擔保呢？”
“最好，當然是我們浙江有公事給他們，這一層怕辦不到，那就只有另想別法，法子總有的，我先要請問，要墊的漕米有多少？”
“我查過帳了，一共還缺二十二萬五千石。”
“這數目也還不大。”楊福同說，“我來托錢莊保付，糧商總可以放心了。”
“好極了。是托‘永興’？”
“請‘永興’轉託上海的錢莊，這一節一定可以辦得到。不過撫台大人那裏總要有句話，我勸你直接去找常撫台，省得其中傳話有周折。”
“這個，”孫本初有些不以為然，“既然藩司，糧道去請示，當然有確實回話給我。似乎不必多此一舉。”
“其中另有道理。”楊福同放低了聲音說，“興許撫台大人另有交代，譬如說，什麼開銷要打在裏頭，他不便自己開口，更不便跟藩司說，全靠你識趣，提他一個頭，他才會有話交下來！”
“啊！”孫本初恍然大悟，不斷點頭。
“還有一層，藩司跟糧道那裏也要去安排好。就算他們自己清廉，手底下的人，個個眼紅，誰不當你這一趟是可以‘吃飽’的好差使？沒有好處，一定要出花樣。”
孫本初越發驚奇了，“真正想不到啊！兄弟，”他說，“你做官這麼內行！”
“做官跟做生意的道理是一樣的。”
聽得這話，孫本初有些想笑。但仔細想一想，楊福同的話雖話得直率，卻是鞭辟入裏的實情。反正這件事一開頭就走的是小路，既然走了小路，就索性把它走通。只要浙江的漕糧交足，不誤朝廷正用，其他都好商量。如果小路走得半途而廢，中間出了亂子，雖有上司在上面頂着，但出面的是自己，首當其衝，必受大害。
這樣一想，他就覺得楊福同的話，真箇是“金玉良言”。這個人也是自己萬萬少不得的。
“福同，我想這樣，我馬上替你報捐，有了‘實收’，誰也不能說你不是一個官。那一來，你在我局裏的名義就好看了，起碼是個委員，辦事也方便些。”
“這慢慢來！等你這一趟差使弄好了再說。”
孫本初懂他的意思。自己盤算着這一趟差使，總可以弄個萬把兒銀子，那時候替楊福同捐個官，可以捐大些。楊福同大概是這樣在希望，自然要依他。
“也許。”孫本初把話說明了，“我有了錢，首先就替你辦這件事。不過，眼前怎麼樣呢？總要有個名義，你才好替我出面。”
“不必。”楊福同說，“我跟你的交情，有柳胖子到外面去一說，大家都知道了，替你出面辦什麼事，人家自然相信。”
“好，好，都隨你！”就從這一刻起，孫本初對他便到了言聽計從的地步。
當天夜裏又把酒細談，各抒抱負。孫本初幼聆庭訓，深知州縣官雖被視作“風塵俗吏”，其實頗可有所展布，而且讀書不成，去而捐官，既然走上了這條路子，也就斷了金馬玉堂的想頭，索性作個功名之士。
而楊福同前世被逼服毒，“黃金眼”戚雲濤靠的什麼？還不是一個“錢”字。而這世一睜眼就又經歷家貧母病，繼而在妓院討生活。可以說，兩世為人的楊福同一直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所以他的想法比孫本初還要實際，就是“掙大錢，發大財”！
一個總脫不了“做官”的念頭，一個則以為“行行出狀元”，而以發財為第一，發了財照樣亦可以做官，不過捐班至多捐一個三品的道員，沒有紅頂子戴而已。
因為氣質相類，思路相近，所以越談越投機，都覺得友朋之樂，勝過一切。當夜談到三更過後，孫本初才派人提着海運局的燈籠，送楊福同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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