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8章 海運坐辦
孫本初在門房中坐了大約半個時辰,李雲趕了過來,把他領到西花廳,說一聲:“孫老爺請坐,等我到上面去回。”
沒多大功夫兒,聽得靠里一座通上房的側門外面,有人咳嗽,隨後便進來一個聽差,一手托着銀水煙袋,一手打開棉門帘,孫本初知道常大淳出來,隨即站起,必恭必敬地立在下方。
常大淳穿的是便衣,長臉高鼻,白面短須,兩頰凹了下去,顯得顴骨極高。那雙眼睛顧盼之,看到什麼就是死盯一眼,一望而知就是個極厲害的人物。
一省撫台,孫本初豈敢不尊,趨蹌數步,迎面跪了下去,報乞請安。
常大淳倒沒有太大的官架子,挺客氣地讓他那聽差把孫本初扶了起來,接下來便問他的家世,經歷,民生,吏治。
剛開始孫本初還有些緊張,話語間不免有些磕巴,但畢竟從小跟在父親身邊,肚子裏還裝着幾部實用的書,對答還算得體。
常大淳撫着唇邊的鬍鬚,微點着頭,接着話峰一轉,問:“你對漕運怎麼看?”
孫本初熟讀《皇朝經世文編》,根據書中所論,再加上他自己的心得,體會,侃侃而談。他去年入京改捐時,又親眼見到豐北決口,百姓流離的慘狀。便直言道,運河淤淺,而漕運的弊端又積習太深,怕是曆數千年的河運,將從此沒落,所以他極贊同陶澍主張的漕運改海運,也相信海運為勢所必然。
他的這些議論,自覺相當務實,高大淳也傾聽不倦,連連點頭。
但他又忽生警覺,初次謁見撫台,這樣子放言高論,不管話說得對不對,總會讓入覺得他浮淺狂妄,所以有些失悔。
幸而,高大淳也沒再多問,不多時,便端起了茶碗。
這是對值堂的聽差暗示,也就是下逐客令,聽差只要一見這個動作,便會拉開嗓子高唱:“送客!”
唱到這一聲,孫本初慌忙請安靠別,依然是李雲領着出衙門。
孫本初心裏七上八下,看不出撫台對自己論點所持的態度,好象很賞識,又好象是不屑,極想跟李雲打聽一下,卻又怕給人留下浮躁,沉不住氣的印象。
繞出大堂,孫本初就看見自己雇來的那頂藍呢小轎都停在門洞裏。
李雲親手替他打開轎簾,等他倒退着坐進轎子,才低聲說道:“孫老爺請放心,我們大人是這個樣子的。要照應人,從不放在嘴上。他自會有話交代藩司。藩司名叫椿壽,是旗人,講究禮數,孫老爺不可疏忽!”
“是,是!”孫本初在轎中拱手,感激他說,“多虧你照應,承情之至。”
由於有了李雲的那幾句話,孫本初這夜才能恬然上床。他自已奇怪,閑了這許多年,也不着急,一旦改捐成功,放缺有了七成把握,反倒左右不放心,這是為了什麼?
在枕上一個人琢瞎了半天,才悟出其中的道理,他這個官不儘是為自己做,還要有以安慰楊福同的期望,所以患得患失之心特甚。
第二日,吃過午飯,他攤開地圖,預備對照着讀《聖武記》,忽然聽到門外有人高聲問道:“這裏是孫本初,孫老爺的府上嗎?”
他開門出去,只見一個戴着紅纓帽差人,那差人得知他就是孫本初之後,便請安:“恭喜老爺,賀喜老爺!”話話間,奉上一封公文。
孫本初接過來,打開一看,是藩署衙門送人的委札。
委孫本初做“海運局”的“坐辦”。海運局專為漕米改為海運而設,“總辦”由藩司兼領,“坐辦”才是實際的主持人。雖不是正印官,但這個“坐辦”的差使,通常該委候補道,至少也得一名候補知府,以孫本初的身分,委派這個差使,那是逾格的提拔。
喜事,大喜事,天大的喜事!
即是喜事,就要封賞,等送委札的差官拿着四兩銀子的紅包走後,孫本初憶起初遇楊福同時的情景,總覺得像做了一場好夢,不敢信其為真。他喃喃自語:“只願這個夢做下去,不願去追根落實,怕那一來連夢都做不成。”
“如果說是做夢,這個夢做得也太希奇,太好了。”孫太太也歡喜地感嘆着,“現在總算快苦出頭了!說來說去,都是老太爺當年種下的善因,讓你遇到楊二弟,一定也是老太爺積了陰德。”
孫本初深以為然,“公門裏面好修行,做州縣官,刑名錢穀一把抓,容易造孽,可是也容易積德。老太爺是苦讀出身,體恤人情,當年真的做了許多好事。”
“你也要學學老太爺,為兒孫種些福田!”
“嗯,嗯!”孫本初連連點頭。
“受恩不可忘報,將來一定得報答楊二弟。”孫太太講到這兒,突然“呀”了一聲,又道:“老爺,你還不趕緊把這樁大喜事告訴給楊二弟!”
“不急,不急!”孫本初搖搖頭,“等我明天見了藩司大人,領了差后,找家錢莊舉債,買份厚禮去二弟府上拜訪,也順便把二弟幫我借的債還了。”
孫本初補了缺后,雄心壯志,越發躍然,因而用世之心,格外迫切,越發期望明天領到差后,便着手切切實實來做一番事業。
當天晚上,人在枕上,心卻不靜,一會兒想到要請個人來辦筆墨,一會兒又想到明天謝委,椿藩司會問些什麼?再又想到接任的日子,是自己挑,還是聽上頭吩咐?等把這些事都想停當,已經鍾打兩下了。
也不過睡了三個鐘點,便即起身。人逢喜事精神爽,一點都看不出少睡的樣子,到了藩署衙門,遞上手本,椿壽立即請見。
孫本初磕頭謝委,寒暄了一陣。
椿壽原是“上三旗”的公子哥兒,這幾年在外面歷練了一番。紈袴的積習,早已大減,便坦率地叫着孫本初的字,說:“東平,你是撫台交下來的人,我將來仰仗的地方甚多,凡事不必客氣,反正有撫台在那裏,政通人和,有些事你就自己作主好了。”
孫本初一聽他這話裏面醋意甚濃,趕緊欠身答道:“不敢!我雖承撫台看得起,實在出於大人的栽培,尊卑有別,也是朝廷體制所關,凡事自然秉命而行。”
“不是,不是!”椿壽不斷搖手,“我不是跟你說什麼生分的話,也不是推責任,真正是老實話。漕運的事難辦,現在海運一事,千斤重擔你一肩挑了過去,再好都沒有。將來如何辦理,你不妨多探探撫台的口氣。我是垂拱而治,過一過手轉上去,公事只准不駁,豈不是大家都痛快?”
倒真的是老實話!孫本初心想,照這樣子看,是常大淳想親手抓海運,委自己出個面。椿壽只求不生麻煩,辦得好,“保案”里少不了他的名字,辦不好有常大淳在上面頂着,也可無事,這個打算是不錯的。
於是他不多說什麼,只很恭敬地答道:“我年輕識淺,一切總要求大人教導。”
“教導不敢當。不過海運是從我手裏辦起來的,一切情形,可以先跟你說一說。”
“是!”孫本初把腰挺一挺,身子湊前些,聚精會神地聽着。
“我先請問,你預備哪一天接事?”
“要請大人吩咐。”
“總是越快越好!”椿壽喊道:“來啊!”
喚來聽差,叫取皇曆來翻了翻,第三天就是宜於上任的黃道吉日,決定就在這天接事。
定下吉日後,椿壽又問:“再有一件事要請問,你‘夾袋’里有幾個人?”
孫本初一個“班底”也沒有,如果是放了州縣缺,還要找俞師爺去找人,海運局的情形不知如何?一時無法作答。就在這躊躇之間,忽然想到了一個人,必須替他留個位置。
“只有一個人,姓楊,人極能幹。就不知他肯不肯來?”
“既然如此,海運局裏的舊人,請你儘力維持。”
原來如此!椿藩司是怕他一接事,自己有批人要安插,所以預先招呼。
孫本初覺得這位藩司倒是老實人,“我聽大人的吩咐。”他又安了個伏筆,“倘或撫台有人交下來,那時再來回稟大人,商量安置的辦法。”
“好,好!”椿壽接着便談到海運,“江浙漕米改為海運,由江蘇藩司總辦。江蘇的這位仁兄,你要當心他!”
“哦!”這是要緊地方,孫本初特為加了幾分注意。
“虧得我們撫台手腕高,靠山硬,不然真叫他給坑了!”椿壽便把江蘇藩司誣告常大淳的詳情始末,向孫本初敘說了一遍。
“有這個過節兒在那裏,事情便難辦了。江蘇的那位仁兄隨時會找毛病,你要當心。此其一。”
“是。”孫本初問道:“請示其二。”
“二呢,我們浙江有些地方也很難弄。尤其是湖州府,地方士紳把持,大戶欠糧的極多。今年新漕,奉旨提前啟運,限期上越發緊迫。前任知府,誤漕撤任,我現在在想……”
椿壽忽然不說下去了。這是什麼意思呢?孫本初心裏思量,莫非要委署湖州府?這也不對啊!州縣班子尚未署過實缺,何能平白開擢?也許是委署湖州府屬的哪一縣。果真如此,就太妙了!
湖州府屬七縣,漕米最多的烏程,歸安,德清三縣。此三縣富庶有名,一補就先補上一等大縣,幹個兩三年,上頭有人照應,升知府就有望了。
“總而言之一句話,外面一個江蘇藩司,裏面一個湖州府,把這兩個對付得好,事情就容易了。其餘的,等你接了事再說吧!”椿壽說到這裏端茶碗送客。
出了藩署衙門,隨即到撫台衙門謁見。
李雲非常親熱地道了喜,接着便說,“上頭正邀了‘杭嘉湖’、‘寧紹台’兩位道台在談公事,只怕沒有工夫見孫老爺。我先去跑一趟看。”
果然,常大淳正邀了兩個“兵備道”在談練兵,征戰之事,無暇接見,但叫李雲傳下話來,接事以後,好好整頓,不必有所瞻顧。又說,等稍微空一空,會來邀他上院,詳談一切。
所謂“不必瞻顧”,自是指椿壽而言。把撫台,藩司兩個上司的話合在一起來看,孫本初才知道自己名為“坐辦”,實在已挑起了總負浙江漕米海運的全責。
“我跟孫老爺說句私說,”李雲把他拉到一邊,悄悄說道,“上頭有話風出來了,如今正值漕運改革,朝廷極其關切。只要海運辦得好,不誤限期,這一案中可以特保孫本初,請朝廷破格擢用。”
言下之意就是海運辦的好,是福;辦不好則就是禍了!是禍是福,都在孫本初自己。
“真正是,撫台如此看得起我,我不知說什麼好了。”孫本初不免激動道,“得便請你回一聲,我決不負撫台的提拔。”
李雲答應一定把話轉到,接着悄悄遞過來兩張履歷片,陪笑道:“一個是我娘舅,一個是我拜把兄弟,請孫老爺栽培。”
“好,好!”孫本初一口答應,看也不看,就把條子收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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