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蘭因絮果,原是如此
“我的眼睛。”青瑤搖着頭,眼前是稠墨一般的黑暗,如無聲息的海淹沒一切,看不到任何的光亮。
她伸手去觸碰雙眼,卻在觸到眼上縛着的層層紗布時,感到巨大的痛楚襲來,彷彿來自最深的腦髓中,卻比不了心裏那片巨大的恐慌更讓她失措。
她的眼睛,什麼都看不見了。
她無助地痛哭,卻連眼淚都沒有,只有更難忍的痛楚,世界彷彿坍塌了,剩下的唯有漫無邊際的絕望。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一雙溫暖的大掌覆上她的肩,有溫溫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沒事的,一切會好起來的,我會治好你的眼睛,不要怕。”
這聲音那樣熟悉,可任她在腦海中如何搜尋,都尋不到半分蹤跡。
下一刻,她的手被那人捧住,那雙手的熱度不斷傳來,彷彿這世上唯一的溫暖。
那人將她攙起來,一步步向前走:“跟着我來。”
腳下的路有些熟悉,她小心翼翼地跟着那人,直到到了一處大約是露台的地方,他扶着她一同坐下,耳畔唯有風聲,天地間一片寧靜。
“昨日你說要出來賞月,今日月色甚好。”他將她的手鋪平,讓她雙手攤開,如掬了滿手的月光,帶着笑意輕輕道,“現在月光都被你捧着呢。”
她的嘴角微微上揚,記憶似乎有些蘇醒,彷彿自己曾經無數次同他坐在這裏。
“是什麼聲音?”她突然驚慌着問,或許是失了雙目,聽覺便更加突出,腳下那“撲通”聲也異常清晰。
“是蓮葉下的魚,它們就在你腳下。”
“魚……”她驚訝地問,“我們的腳下是水池?”
“還有無數的蓮葉,有蓮花已開了苞,底下還有錦鯉……”因為她不能親眼所見,故他將眼前的一切都盡量細緻地描繪出來,月下的池水,池水上的蓮葉,蓮葉下的魚……
“它們都圍到你腳下,這些日子跟你都熟了。”
也不知是不是為哄她開心,說得那些魚兒都通了人性似的。可她還是笑了出來,那些月色水光,蓮葉鯉魚,都如一幅畫在眼前緩緩鋪開,如親眼所見一般。
他的聲音帶着暖意,輕聲喚:“綾兒。”
她聞聲微怔,只緊緊抓住他的手,彷彿怕他會拋下自己。
卻聽得他繼續道:“這世上有些東西,不一定要用眼睛才能看清,沒了眼睛並不是失去了一切,你還有許多,你還有我。”
青瑤睜開雙目時,殿內只點了幾盞燈燭,待看清眼前情形,她這才確信,方才失去雙目的恐懼只是一場夢。
她掃了掃殿內,這絕不是扶月宮,擺設與器具明顯不是南淵慣有之風。
她試圖喚起之前的記憶,卻只覺得頭痛欲裂,殿內有幽幽的香氣縈繞,香味令腦子更加昏沉。
這香有問題,使她神思難以凝聚。
她腦海中最後能抓住的畫面還是在扶月宮裏,她如每日一般去重雲殿,獸頭鼎里有裊裊白煙升起,被重重垂下的紗簾隔住,殿中立着一塊巨大的插屏,雲蒼正從插屏後走出來,告訴她今日祭祀一切如常。
再想回憶更多,腦中便如有根根銀針刺入,她試圖催動內力卻只覺身體一片綿軟,整個人都搖搖欲墜。
四下環顧,從不離身的流光劍卻不知去向,她強撐着向外走去,卻驚動了殿外的宮人,內侍婢女皆湧進來,試圖攔下她。
“姑娘,您身子不好,不宜走動。”
她只不理,雖無內力,可到底是劍宗傳人,何況這些人似乎也不敢動她,讓她閃躲之下就跑了出去。
一路踉蹌前行,月色明亮如在白晝,照着被花草掩映的小徑,這景物竟有幾分熟悉。等她奔到盡頭,便明白了為何那些人方才沒有強行將她攔下。
眼前的夜色中是望不到盡頭的水面,在月色中銀波粼粼,如有萬頃。
這是一座湖中之島。
身前是一方水榭,她恍恍惚惚走進去,卻赫然發現水榭前的湖面上白蓮開遍,數只紅尾的鯉魚在水下遊動,同夢境中的場景極其相似。
“神使大人想起什麼了嗎?”有女子聲音在身後響起。
回身,便見身後那個一身紅裙的女子,額上一點硃砂,艷麗而妖異。
這女子她自然認得,蒼梧赤巫教教主,姒音。
蒼梧靠近西涇的南楚,與迦月曆來形如水火,只是不似扶月宮掌控着整個迦月的政教,赤巫教在蒼梧雖是國教,卻只是蒼梧王掌權的工具。
記憶隨姒音的出現清晰了起來,她想起了自己為何身處於此。
這裏的確不是扶月宮,而是西涇南楚的太極宮。
不久前宮中密探遞迴消息,失蹤已久的扶月三大聖物之一的月魄在南楚出現,南楚歷來與蒼梧國關係甚密,自然不會將月魄歸還,可能救迦夜的,卻唯有月魄了。
無奈之下,她決定親自帶人來尋回。
自從祭司迦夜閉關后,長老理國政,她與右神使雲蒼共掌教中事務,這樣的事本不該由她親自前去的,雲蒼也極力勸阻,她卻一意孤行,沒想到南楚已與蒼梧聯手,早佈下了天羅地網等着她來。
她還未開口,就見姒音轉過頭去,朝身後道:“看來她真是絲毫都記不得您了,陛下。”
話音落,她身後的陰影里有一人緩緩走了出來,身着赭色蟒袍,那上頭的章紋及姒音的稱呼都泄露了他的身份。
南楚的皇帝陛下——慕如鈞。
這本是一張陌生的臉,可青瑤看着他,腦中便有鈍鈍的疼痛傳來,像有什麼東西要破土而出。
他卻笑了起來,明明是回答姒音,卻只看着她道:“沒有關係,只要她回來了就好。”
夜裏的扶月宮,清冷更甚白日,寂靜之中,有“桀桀”聲劃破黑夜,清晰刺耳。
那是扶月宮所養的夜梟乘月飛回的聲音,也表示自南楚傳來的消息到了。
雲蒼步出重雲殿,石階下有白衣侍從疾步趕來,雙手奉着銅盤,將盤中信箋呈上。
他展開那小小紙卷,卻在看清所寫的內容時如遭雷擊。
“去將幾位長老請到重雲殿,立刻!”
那侍從臉上也現出驚愕之情,當初扶月宮是長老議事制,迦月國政及扶月宮事務皆由祭司主持長老們共同決議。可自從迦夜大人登上祭司之位,在其手腕下長老們的權利被削得所剩無幾,最後甚至被架空而空有虛名再無實權。後來兩大神使掌權,逢大事不決才會請幾位長老共同商議。
如今祭司閉關,左神使離宮,請出長老們必是有大事發生了。
大長老已是滿頭銀霜的耄耋老人,歷過多少跌宕風雲,看到紙上所書內容時也皺了眉。
“左神使被困?蒼梧已與南楚聯手?”
此語一出,座上各位長老莫不震驚,神使被困不僅會讓教中大亂,且讓迦月顏面盡失,更擔憂的是兩國聯手,迦月要如何抵抗?
大長老思索着看向雲蒼:“赤巫與咱們向來是死敵,唯今形勢危機,唯有請出祭司大人執掌大局。”
雲蒼皺眉,下定決心一般,對大長老道:“請大長老隨我移步。”
大長老不知他為何如此,疑惑地跟着他轉入重雲殿的內殿。數重垂幔后,雲蒼拉動牆邊機關,最裏面那道影壁隨之開啟,燈盞次第亮起,兩人先後走入。
當看到冰床之上所躺之人時,大長老忍不住驚叫出聲:“祭司大人!”
祭司迦夜,此刻雙目緊合,安然躺在森森寒冰之上,恍若睡去一般。
“是血咒。”雲蒼道,“這就是屬下要請來各位長老的原因,望大長老主持大局。”
扶月宮瞞了迦月所有百姓,祭司迦夜並不是在閉關修鍊,而是中了血咒。
南源是滄峫長庚紀時是眾神棲居之所,后眾神飛升,這裏便又成了上古巫族的居地,巫蠱之術盛行。不過,再厲害的巫蠱術於修為高深莫測的扶月祭司而言莫不是雕蟲小技,唯有幾乎已失傳的上古血咒,能對其造成威脅。
血咒以血為媒,以靈為祭,無論何人,中了它都會陷入不生不死的噩夢之中,永不能解脫。
而能剋制它的,唯有扶月宮三大聖物之一的月魄。傳說,月魄乃九天鳳凰之卵,能破除任何巫蠱毒瘴,更有起死回生之效。
當年,南楚初立時揮師南侵,迦月的半壁江山落入楚軍之手。那一任的祭司向楚帝求和,並獻上了聖物月魄。只是後來,月魄卻在六年之前的煌城宮變之後不知所終。
因此,青瑤才會在聽聞月魄下落時,不顧一切前往南楚。
雲蒼轉身,向著一側石壁走去,那裏沒有一盞燈燭,等到他從黑暗中走回,大長老方看清他所取的東西。
“磐郢!”
聞名天下的名劍磐郢,祭司迦夜的佩劍,此刻被雲蒼握在手中,看上去樸實無華,根本看不出是一把讓天下劍客趨之若鶩的絕世神劍。
“大人睡去后此劍便蒙了塵,雲蒼不才,但拚死也要救出左神使。”
“左神使已然被困,就是因為當初貿然前往西涇南楚,如今你怎可再親去……”
雲蒼卻看向迦夜,輕聲道:“我必須要去把人救回,扶月宮還有各位長老,而保護左神使,這是當初祭司大人給我的使命。”
猗蘭殿位於太極宮玉曲池中的島上,自從青瑤被關在這裏后,姒音就封住了她的內力,又因那香,渾身的力氣都被卸去,幾乎跟廢人一般。
姒音還會每日前來,在她身上施術,讓她陷入夢裏,那些夢境,真實得像如同曾經發生過,而姒音說,那的確就是她遺失的過往。
可就算知道是徒勞,她還是會奮力掙扎。
“你放心,有他在,我哪敢傷你,只不過是幫助你找回往日記憶而已,”姒音盯着她問,“你就沒想過要找回過去嗎?”
青瑤愣了愣,慢慢地垂了眼。
怎麼會不想,從三年前在扶月宮中醒來,雲蒼告訴她因患失魂症而忘卻前塵后,她便一直想找回過去。
“封住你記憶的那個封印,是迦夜親自下的,難道你不想知道他為何會這樣做嗎?那些他不敢讓你記得的事,你不想看一看?”
“不可能……”她煞白了臉,“怎麼會是祭司大人,雲蒼說……當年就是大人他救了我,令我重獲新生……”
“真相如何,你會有答案的。”姒音冷冷笑了起來,手從她眼前劃過,她整個身子就軟軟倒了下去。
慕如鈞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青瑤睡在床帳內的樣子,床頂承塵上懸着一刻碩大的珠子。
傳說中的海中至寶,蜃淚。
海中最大貝雲渠,吐出的氣能織幻境,形成海市蜃樓,陸上之人將雲渠稱之為蜃,雲渠靠吸納月華而凝成的雲渠珠,便是蜃淚。
它是幻術最好的靈物,靠着蜃淚的靈性,術士便可為人織就夢境。
因為那術法,青瑤一日日地虛弱下去,神思也逐漸恍惚,慕如鈞日日前來,對於他,她起初是排斥的,後來漸漸動搖了。
被施法后睡去,那些被封住的記憶就會浮出,她會在夢裏,沿着時光的脈絡,重回過去,再經歷一次。
那些過往如碎片一樣從記憶的深海中不斷浮出,可是都太零碎,讓人抓不住來龍去脈,只是飄忽不定地突然閃現在腦海中。
然而,每一段記憶里都有那麼一個人,有時對着她低語,有時只是靜靜守在身邊,在她失去了光明的世界裏,幫她驅退黑暗與恐懼。
姒音說,並非所有的記憶都能找回,唯有她最執着於心的,最念念不忘的會浮現出來。
那麼,最叫她念念不忘的是在她失明后,那個人曾陪着自己的日子嗎?
可她看不到那人的樣子,會是慕如鈞嗎……她不敢肯定。
她醒后,慕如鈞也會帶她出去走走,卻也只在猗蘭殿附近。
“這猗蘭殿是你父皇特意為你而建,整個太極宮唯此最美,當初整整五年,我都在這兒陪着你,”他嘴角浮出淺淺的笑,彷彿沉溺在了往昔美好的年少歲月里,眼底卻帶着不自知的陰鬱,“只是,你走後,我便再不敢踏足這裏……”
“父皇?”青瑤皺眉。
他眼神閃爍,卻還是開口:“你是僖宗唯一的後嗣,承平公主慕綾。”
彷彿一個驚雷在腦中炸開,她冷聲笑起,聲音卻帶着顫抖:“可笑……我是扶月的神使,是迦月人!”
“那是那個該死的怪物迦夜將你擄去了!”他壓抑着熊熊怒火,握着她雙肩道,“他封了你的記憶,讓你忘了,你根本不是什麼神使,你是楚人,是南楚的公主,是我未過門的妻子!”
“我不許你對祭司大人不敬!”她同樣怒目而視。
他終於無力,攥起拳頭苦笑着道:“你知道嗎?我最恨的不是他將你擄去迦月,而是他將你洗了腦,讓你把他當作神當作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