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這麼多年,一直都在
這裏是琰昭國的京城酈都,乾燥悶熱的天氣已經持續了半月有餘,會觀星象的人都說初三有雨,而明日便是初三了。
紅衣的女子側在月牙榻上午睡,連夢裏都憧憬着落雨的情形。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了她,身穿紺青色窄袖衣的少年匆忙進來道:“宮裏出事了!”女子心生不祥:“宮裏出事?莫非跟史詠泰有關?”
“宮裏剛傳出消息,說回京述職的大將軍史詠泰在午朝之後被東御府扣押了。他擁兵自重、不敬君主,皇上早已經派東御府在暗中監視他已久。而且還聽說他出賣軍情,和風棲國的權貴有所勾結。”
雖然四年前琰昭國和風棲國已經協議休戰,但當時琰昭國是以敗戰的姿態向風棲國割地議和的。大家都說向來好勇鬥狠的風棲皇族拿了好彩頭只怕沒那麼容易罷休,果不其然,最近幾個月兩國邊境的衝突明顯比以前增多,局勢似乎又有點緊張了。女子沉思問:“那皇上如何判?”
少年說:“皇上得到的證據,能夠定史詠泰的都不是大罪。據說還有一封他同風棲國的十三王爺秘往的信函,能找到那封信函,他才沒有翻身的機會。這件事情是東御府在查,要徹查清楚,他們才會放他離開。”
女子用手帕捂着嘴,常年的咳嗽更添了幾分心亂:“東御府?早不進晚不進,偏在我要動手的時候進了東御府。喀喀——裴崢啊裴崢,咱們八年沒見,想不到面還沒碰上,你竟給了我這樣大的見面禮。”她看了看少年道,“我想明日那場大雨史詠泰是趕不上了,我只想對付他,不想傷害到史家其餘的人,你等天黑到將軍府走一趟,把那張畫暫時盜出來吧?”少年的想法與她不謀而合:“你放心,我知道怎麼做。”
女子從妝奩里拿出一道平安符遞過去:“記得帶着,自己當心。憶寒!”這個名字,她每一次喊,心裏面都會特別柔軟,也特別傷感。而每次憶寒出任務,她都會給他這樣一道平安符,八年來從未間斷過。可是,憶寒也從未告訴過她,其實他每一次都沒有將平安符帶在身上,幾十道平安符,一直都被他用一個精緻的錦盒收着,乾淨完好,沒有沾血腥。
他們都不會忘記,八年前,就是這紅衣的女子帶着還只有十歲的憶寒走上殺手這條不歸路的。八年前的她,也是一襲紅衣,坐在酒樓里自斟自飲。有幾名不懷好意的公子哥兒圍過來想調戲她,她不看不動,只嘴角掛着淡淡的嘲諷笑意。十歲的他卻挺身而出,說要保護她。
酒樓的人都在嘲笑他,他衣衫襤褸,手裏還端着要飯的破碗。她卻在眾目睽睽之下把他帶走了。她問他叫什麼名字,他說別人都喊他小子,他沒有名字。她說那我幫你取個名字如何?
就叫憶寒吧?
憶是回憶,憶的是她失去的一位故人。
他們相依為命八年,手染血腥犯案累累。傀儡般的生活似乎永無盡頭。而在背後操控着他們的,便是當今琰昭國的大將軍史詠泰。
天黑之後,憶寒悄悄地潛進了尚書府。紅衣的女子還在她的止水閣里靜坐着,書房中堆滿了的,都是她欲求內心平靜時所繪的畫作。可是,這一晚她好幾次提筆,竟是一個墨點也沒有畫下去。
突然,圍牆外飛來一道黑影,面紗揭下,便是憶寒的臉。他手裏拿着畫卷,焦急地遞給她,“東御府發現我了!”她見他的左手腕和手背都有類似於夜光粉之類的東西,光一照,就像在皮膚上燒着一層火苗。“怎麼會被發現的?”
他說:“我剛拿到畫,東御府的人就進來了,似乎是要搜查史詠泰通敵叛國的罪證。我偏偏跟他們撞上了,還跟他們的都尉動了手。”
她一驚:“都尉?裴崢?”
他點頭:“嗯,這些追蹤粉就是他撒的。”他着急道,“我沒時間了,畫你收着,我現在必須離開京城。”
他們都知道東御府的追蹤粉一旦沾到人的身上,若沒有特定的藥水加以清洗,那便只能撕掉一層皮才可以將粉末卸掉了。追蹤粉會散發出一種特殊的氣味,是東御府里訓練出來的黑犬最善於追蹤的。所以,沾到了追蹤粉的人,要逃過琰昭國最強大的情報與護衛機構東御府的搜捕,其幾率是微乎其微的。
她心中暗覺不妙:“可能來不及了!”話音剛落,就聽到外面街上有一陣密集的腳步聲,濃濃殺氣已越牆而來。
她深吸一口氣:“憶寒,你趕緊藏到地下的石窖里去,只有完全密封的石窖才能掩蓋你身上的氣味。而且,就算他們找到了,但他們沒有鑰匙也開不了那道千鈞石門。”千鈞石門一旦落下,無論由內還是由外都不能強行開啟,除非有人在石窖外面用那把特製的琥珀金鑰轉動機關,石門方可以重開。只不過,密封的石窖里空氣有限,憶寒最多只能撐三天,三天之後會怎樣,他們都沒有把握。
可是,東御府來得這麼快,憶寒就算現在能逃出去,禁衛也會立刻就跟身追擊,最終的結果,將會是他疲於逃命而耗盡所有的體力。以往東御府靠追蹤粉緝捕逃犯,便有很多這樣的先例。
權衡之下,憶寒咬了咬牙道:“好!你自己當心!”
於是,她藏好了憶寒,自己便在東御府的人破門而入的一瞬間,越牆從後巷逃走了。東御府搜遍了止水閣,最終停在了那道千鈞石門前。所有人自動退開兩行,一個白袍青靴的男子緩緩走出,打量着那道石門。
他便是東御府的都尉,裴崢。
裴崢道:“這間止水閣曾是前朝機關名匠鳳老先生所有,鳳老先生的妙手精心,果然令人甘拜下風。”他吩咐道,“派人監視止水閣,回去查清楚,現在這裏住的是什麼人。”眾人拱手應聲:“是,都尉。”
裴崢回到書房,見滿室掛畫,他隨意看了看,目光掃過最角落裏掛着的那幅,忽然怔住了。
青山流水,白石浮燈,還有逐燈而來的畫中少年。那幅畫他竟認得!他走近一看,畫的右上角果然還有四行小詩: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長在,悵望江頭江水聲。
那二十八個字,是他親手所寫的。
他的意氣鋒芒,突然便在那幅畫的面前暗淡了起來。八年了,眉間心上,到底還是無計可消除。他忍不住慨然長嘆,緩緩地嘆出了紅衣女子的名字。
司徒嫣。
司徒嫣用了六年的時間來研製一種殺人於無形的劇毒,再用了兩年,學會了觀星象卜晴雨。她沒有看錯,黎明一到,日隱霞退,狂風之後便是雷電暴雨。她昨夜擺脫了東御府的追蹤,早晨還到史府打探了一下,聽說東御府想要找罪證卻遍尋不獲,他們懷疑有可能是逃走的黑衣人將罪證帶走了。東御府封鎖了京城各大出口,帶黑犬在城內搜查,而止水閣四周也都是東御府的禁衛。
司徒嫣就躲在止水閣對面的客棧里,時刻都注意着樓下禁衛的動向。午後的暴雨依舊肆意,她看見有個撐着黑傘的人走到止水閣門口,收了傘,傘下的男子儀錶堂堂,赫然正是裴崢。八年未見,當初總喜歡用深沉來遮掩稚氣的少年,如今已有大將之風了,眉宇間甚至還多了幾縷滄桑。
他向門外看守的禁衛低語了幾句,然後便進了止水閣。司徒嫣看他跨過第一進院子,心中暗道不好,他莫不是要去書房吧?那幅畫還在裏面,他這個時候去會送命的!
那幅畫,是只為史詠泰一個人而準備的。司徒嫣已經忘記了,以畫殺人這樣的念頭到底是因何而起。多年來,她采毒制毒,甚至以身試毒,落得這副痛病纏身的模樣,都是因為她想擺脫史詠泰那惡魔。
在這世上她只有一個親人,便是家中已經年過七旬的奶奶,可她如今卻不知道奶奶身在何處。史詠泰威脅她,只要她為他做事,奶奶便可無恙。否則,她稍有異動,奶奶就會喪命。在這樣的情況下,她唯求可以先下手為強,神不知鬼不覺殺了史詠泰,而且必須一擊即中。
她用的是一種獨特的殺人方式。
她將提煉出的劇毒融進一塊墨裏面,當她磨墨作畫,畫出來的畫也就有了劇毒。但那種毒必須在遇水或受潮的時候才會化成一種無味的氣體逸出,其擴散的範圍也不會太廣,大約十尺見方。人在毒氣之中並不會自察,但時間稍長就會因為吸入過量的毒氣而心痛如絞,慢慢死亡。
司徒嫣每次作畫,因為要磨墨,墨沾水會令毒氣逸出,所以她都需要事先吞服解藥。等墨汁一干,畫便成了尋常的畫。而一旦下雨,且下雨的時間較長,空氣足夠潮濕,畫中的毒就會再次逸出。
她畫了一幅猛虎下山圖,假意討好史詠泰,史詠泰也將畫掛在了他的書房。本來萬事已經俱備,只欠潮雨,卻沒想到對方竟然在大雨到來的前一天被扣押了。昨夜憶寒將畫盜回以後,他們還沒來得及處理,她記得她逃走之前是將畫混在書房裏的那一堆畫卷里的,此刻已經落了幾個時辰的雨,潮氣已足,劇毒想必已經逸滿整間書房了。
司徒嫣急忙出了客棧,繞到止水閣後巷,攀在牆頭一看,裴崢果然進了書房。她見他緩緩地走到那幅流水浮燈的掛畫前,目不轉睛地看着那幅畫。微微張合的嘴唇,念出的只有兩個字。
阿嫣。
她微微一嘆,見他在一直在畫前站着,時間再長一點,只怕他就要中毒了。她撿起一粒石子兒彈在門檻上,他聞聲一看,正好見牆頭的人影一閃而逝,他便衝出書房,朝着她逃跑的方向追了出去。
司徒嫣的武功不及裴崢,幾番追逐,她終是在一間破廟被他截住了。密集的雨灑了她一身,連發尖都在滴水。可他竟然是撐着傘一路追過來的,仿如閑庭信步,渾身沒有沾半點雨水。
司徒嫣咳嗽了幾聲,上前搶了他的傘:“有傘也不給我遮着,瞧我這身狼狽的。”八年的天涯,一瞬咫尺,開口說的竟是這樣一句話,裴崢愣了一下,忍不住笑了。可是,面前的女子瘦骨嶙峋病容難掩,雖有弱柳扶風的嬌態,卻還是令他看着心疼。“阿嫣,你還好嗎?”
司徒嫣道:“好!你不追我,我更好。”他說:“你不跑,我便不追了。”她回他:“你不追,我便不跑了。”
他向來說不過她,便直接問道:“昨夜從止水閣逃走的人是你?”她說:“是我,你們一群人凶神惡煞闖進我家裏,還牽着幾隻惡狗呢,我最怕狗了,當然得跑。”他問:“那你可知道我們的來意?”她好笑說:“你的事情,你怎麼問起我來了?”他說:“大將軍府失竊,丟了一幅畫。”她故作驚訝:“丟了畫就到我的畫室里找?那要是將軍的女兒丟了,你們去哪兒找?緋煙樓還是怡紅院呢?”
他有時挺惱她那副玩世不恭的態度的:“阿嫣!那道石門背後藏着什麼,我相信你比我更清楚。東御府已經在找止水閣的主人了,幸虧你今日遇見的人是我,換了是別人,你若失手被擒,我就算是都尉,也不能徇私偏袒你。”她嬉皮笑臉道:“那就是說你現在可以偏袒我了?放我走唄?”
裴崢瞪着她:“阿嫣!”
她聳了聳肩:“我真的沒什麼可說的。”
他氣憤道:“沒什麼可說的?那你至少可以說說,八年前你為何突然失蹤?這八年你去了哪裏?你一時是教坊的歌姬,一時卻成了官家的丫鬟,現在竟又賣起畫來。你的身份到底是什麼?當年你一直要我們不過問你的來歷,不光是對我,就連對寒琅大人你也從來不曾坦白過!”
寒琅。好久好久,都沒有從誰的嘴裏聽到這兩個字了。這兩個字,在八年來從來沒有離開過她,在她的夢囈里,在她的哀思里,也在她每次喚着憶寒的時候,一遍一遍刻過她的心上。
憶寒,憶的便是他,寒琅。
寒琅已經不在了。這蒼茫的人世,他是她懂情以後第一次心動過,也是唯一一個心動過的男子。
可是,他給她的,卻不過是知己二字。
他的心中另有她人。
在裴崢之前,寒琅是東御府的都尉。他的冷傲和威嚴,他的睿智與機警,還有他輔佐帝王,屢建奇功,年紀輕輕已是萬人之上,一切的這些,令他在整個琰昭國都是如神話一般的存在。
司徒嫣愛上了那個神話。
而那個時候,十七歲的裴崢是寒琅身邊的右副使,也是寒琅最看重最信賴的手下。對他而言,寒琅不僅是他尊敬和崇拜着的人,甚至是他想成為的一個人。可是他一直都知道,眾生芸芸,獨此一個寒琅。
他成不了他。
就如同他總是無法取代寒琅在司徒嫣心中的地位一樣。
他還沒有告訴過司徒嫣,其實,那年的碧水之畔,他第一次看見她,見她玉手纖纖將一盞盞浮燈推入水中,回眸對他盈盈一笑,那笑容便烙進了他的心裏。
這麼多年,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