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活死人報仇 第75章 書聲琅琅馬蹄陣陣(上)
鎮戎鎮戎,鎮,坐鎮;戎,邊關。休翁先生遊歷邊塞數年,把鎮戎讚譽為邊送第一州。留下對鎮戎的膾炙人口寫照“平川落照連秦苑,古道炊煙覆驛樓”。
楊六郎從河曲大馬營日夜兼程東歸,為了抄近路,遇河涉水,遇山越山,直指東南大梁城。
六盤山是鎮戎的脊骨。楊六郎坐在六盤山山頂,極目遠眺,時值深秋,除左渭右涇之外,周邊一片蒼涼荒蕪,丘陵起伏,溝壑縱橫,梁峁交錯,山多川少,黃土地上寫滿了一個字,窮。
前兩個月從呂公子身上轉移而來的九胴切絲線,竟然在楊六郎身上生根發芽,茁壯成長,從絲線變成了粗逾牙籤的細繩,把楊六郎右手右腳的每一塊森森白骨全部連接纏繞覆蓋,黑漆漆一層,與人體融為一爐,像極了人體本身的筋肉,徐徐張弛蠕動,令人看了頭皮發麻。
楊六郎還驚奇地發現,原來僵直如木的右手右腳,在皮肉脫落之後,便如掛在身上的兩串風鐸,如今這些黑色細繩居然能與自已心意相通,能按自已心思牽引右手右腳活動,雖然遠未熟練圓融,但也可以勉力應付日常行止。
而且,真感覺到午時一個時辰的煎熬,輕鬆了不少,不再那麼難捱。
但楊六郎卻不知為何,感覺隱隱不安。
六盤山是周邊數百里的水源地,雲霧流布,林木陰翳,溪澗成行,不讓東南,是西北的清涼之地,楊六郎在此地身心如沐甘霖,酣暢尤勝他處,坐下之後,恍惚之間,便不由自已地神遊太虛,做了一個喝酒盜竊的怪夢。
早有炎漢時,南方朝廷就採取了移民實邊的策略,本朝太祖借統一中土的威勢,積極開邊拓土,鎮戎已經從前線轉成二線。六盤山下有水有林,四五里地內,便有煙村二三處,在西北算不得人煙稀少了。
中土的鄉村私塾,不知何時起,形成了驚蟄開課,重九散學的不成文規矩,其餘時間,便是一年一度的假期,由着孩童們幫襯家裏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日常餵豬放牛、打草砍柴等。收穫時節,到田地里送飯送水,在曬場上曬穀趕雀,甚至割麥揚場等,都要勉力而為。窮人孩子早當家。
雖未到午時,日頭已盛,楊六郎經過一片曬場。本意只是直接從曬場邊路過,不停半步。
未曾想到,剛剛翻完麥子放下手中疏齒耙的孩子,坐回樹蔭下矮凳上,從身後摸出一本書,大聲讀了起來。
“……早知逢世亂,少年謾讀書。悔不學彎弓,向東射狂胡……”
是李唐岑參的《行軍詩》中的兩句。
楊六郎十二三歲時讀過。雖然撂下書本多年,大概還是記得岑參邊塞詩中的一些好句子。
楊六郎好奇停下腳步,遠遠的打量着這孩子。只見他黑臉長眉,神情專註,忘乎物外,連雀鳥成群結隊來偷吃麥粒也渾然不知。
楊六郎自已也不知為何就停步不前,隱藏在一棵大樹蔭下坐着。這處難得一見的塞外山村,背靠着粗獷雄壯的山樑,如一個溫婉的小娘子,總讓行人不由自主停下來。
楊六郎輕輕丟了幾顆小石子,替那讀書的孩子趕着不肯撒嘴的鳥雀。孩子沒有像常見私塾里的蒙童一樣搖頭晃腦的讀,而是挺着腰桿,一臉凜然一字一句地讀,聲音不算抑揚頓錯,卻是鏗錚有力。
秦音本是高亢,這孩讀到動情處,竟如嘶吼一般,“……十日過砂漬,終朝風不休。馬走碎石中,四蹄皆血流。萬里奉王事,一身無所求。也知塞垣苦,豈為妻子謀……”,也曾年少風發直投西北的楊六郎,也聽得悚然動容。
這孩子年紀還小,沒有上過戰場,不知道邊塞苦,甚至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邊關沙場。將門出身的楊六郎,小時的邊關沙場是父兄從西北寄來的家書,是欲說還休的思念,是荒涼的山脊月風中沙,是楊家婦孺們的天地盡頭。
稍長些,邊關沙場是祖公堂里的累累神主牌,是西北警訊入大梁城后楊府里高高升起燈籠。
再長些,邊關沙場就是那一排架子上刀槍弓戟和日復一日的苦練,是年紀稍長的族兄們東市買馬西市配鞍后呼嘯北去。
等到自已也像兄長們那樣投軍西北時,才知道何為邊關沙場。
也許邊關沙場是紅牆琉璃巷將種弟子博取功名的舞台,是雲橋巷那邊讀書人詞藻文章中的琵琶胡馬。
對於楊家人來說,邊關沙場就是宿命。楊家男人生為邊關,死在邊關。
百餘首唐人邊塞詩,那孩子翻來覆去的讀。楊六郎坐在樹蔭下,伴着琅琅書聲,平靜度過午時的艱難時刻。袖中右手上盤蜒的黑繩,數條繩頭像蛇首一樣抬起,蠢蠢欲動。
楊六郎站了起來,悄悄去往北邊方向的村口。
因為北邊傳來了馬蹄聲,聲勢動靜不小。
先是一騎從山樑那邊翻過來,馬蹄達達,打破了午後山村慵懶寂靜。騎士披頭散髮,衣袍襤褸,手裏卻提着一桿槍。
一騎過後,是一大群騎馬的跟在後面,馬蹄敲擊地面,如好多面大鼓一起擂響。
後面跟着馳騁是邊關官兵的模樣,衣甲鮮明,聲勢駭人。不過楊六郎看得出,這群約五十人不過是雜號官兵而已,一身戾氣太薄了,馬背起伏,馬上的弓手身形如同隨波逐浪,根本無法瞄準,射出的箭矢,離前面的單騎差了十萬八千里。
前面的單騎從楊六郎身邊衝過時,被楊六郎瞬間出手從馬背上扯了下來。
滿臉胡碴的漢子在地上連續滾了好幾圈,才一骨碌從地上站起來,持槍的雙手一振,擺了一個槍勢,槍尖從指着楊六郎。
楊六郎沒有動手的意思。這個漢子該算得上登堂入室了,下盤很穩,手上握槍也很穩,有忘我的氣勢流露出來。
後面跟着的官兵卻不分好歹,對着楊六郎和那漢子就是一輪潑射。楊六郎左手抽刀,撥開了身前的箭矢,那漢子掄轉槍桿像個風車一樣擋成身前,紛紛打跌了射來的箭矢。
領頭的官兵是個彪形的大漢,在奔跑的馬上,對着楊六郎就是當頭一刀。
楊六郎只是橫移了兩步。就輕鬆躲開斬來的長刀。
原來未得到呂公子的九胴切絲線之前,右邊腿腳皮肉剝落後幾乎不能受力,行走更多像單腳跳動,連一跛一拐都算不上。楊六郎也曾想找根拐杖,可右手也用不上勁,拐杖無用武之地,只好作罷。現在九胴切變身堅韌細繩,能按心意牽引手腳動作,終算是恢復了正常的行走,至於跑跳,或許將來會可能。
連續三四柄刀斬向楊六郎,都被輕鬆躲開了。是個聰明人的領頭官兵,終於抬頭制止了屬下無用的舉動。
“鎮戎州的官兵緝賊,無關人等退下。”領頭官兵坐在馬上,瞪眼怒喝。
楊六郎轉身面向剛才那位被扯下馬的漢子。
“不錯,我是六盤山馬賊徐右松。”那漢子手中的槍勢不變,抬頭傲然回答。看這樣子,這位馬賊把做賊和做官等同起來了,認為都是值得驕傲的事。
楊六郎不禁想起了以前出關驅賊時的遇到那位獨行的草寇小賊。那位獨行賊才十六七歲,就敢一個人站堵在一處大漠綠洲的入口處,揮刀向楊六郎十人叫囂。那位姓孛只斤沒有名字的小雜羌,最後加入了楊六郎麾下的武威營,在金沙壩隨楊六郎突圍時戰死。
楊六郎決定幫一把這個走投無路的賊子。
楊六郎空手一把奪過徐右松的長槍,倒持搶柄,一通亂砸,就把緝賊的官兵,打哪裏來趕哪裏回。
徐右松低頭看着自已空空的雙手,直愣愣發了一會兒呆,這些五天來如附骨之蛆一般追趕自已的官兵,就被這樣打道回府。
楊六郎手中的槍尖抵在徐右松胸膛。不等楊六郎發話,徐右松就急急忙忙的主動交代:“我是六盤山山寨二當家,今年山寨中收了一件寶物,被官兵知道了,便發兵來攻,山寨死傷較多,就散了,各走各路。我流落了三個月,前幾天想回山寨看一看,就被官兵們候個正着,一路追趕到這裏。”
煙塵散去,剛才那位讀書的孩子,怯生生地露面,向楊六郎問道:“我能摸摸你的槍嗎?”
楊六郎把槍插在地上,任由那孩子圍着轉圈觀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