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活死人報仇 第73章 芝蘭當道鋤不鋤
天涼好個秋。
北庭的肖太後站在龍眉宮風荷樓第九層,憑欄睥睨四方。
身材高大堪勝男子的肖太后今天穿着的卻是一身南朝人的華美宮裝,衣袖寬博,體態雍容。天風飄蕩,肖太后衣袂搖曳,如仙人臨空御風而行。
同在九樓端坐不動的肖孝穆忽然想起了南朝那邊的一句讚歎美人的詩句“碩人其頎,衣錦褧衣”,一時恍惚。
“大兄,想何事呢?”肖太后回過頭來,笑眯眯地問道。
“哦?”肖孝穆馬上回過神來,低下眉目,不敢正視這位曾經天真爛漫的妹妹現在高高在上的太后,“臣不敢,不敢……”
肖太后在這個年紀大了自已一輪的兄長面前,似乎又回復了當年的三分嬌憨,笑呵呵地挑起舊事:“大兄,可曾記得第一次帶我登上這座風荷樓的情景嗎?”
“哦,……那時你十四歲生日過後,……嗯,個子都差不多跟我一般高了。那時初夏,到處一邊生機勃發,……你很開心的樣子,笑聲比銀鈴還悅耳!”肖孝穆被一句話帶回到記憶中。
“是啊,那時我真的很開心,每上一層,我都繞着檐廊轉跑三圈,然後逐層而上,到了現在這第九層,天地盡收眼中,彷彿一伸手就能抓住。”肖太後面朝南方無垠的草原,思緒也沉入無盡的遐想。
“人間登頂感覺如何?”肖太后喃喃,不知是自問,還是問人。
砰的一聲響,肖太後身后的肖孝穆連人帶椅一起摔倒在地。
肖孝穆匍伏在地,額頭貼在地板上,顫聲道:“請太后慎思慎言!”
“呵呵,就是登高望遠,一時有感而發而已,大兄過慮了。”肖太后淡然嘲笑,卻又趕忙彎腰扶起兄長。
肖孝穆一臉恍惚獃滯,彷彿行屍走肉般機械地下了樓,對迎面上樓的女兒肖撻里都視如不見。
“太后姑姑,我阿爹怎麼啦?”來到肖太後身邊的侍女淡淡地問。
肖孝穆的女兒肖撻里自小跟姑姑熟稔親近,反而與自已常年在外奔波的爹爹隔閡。在肖太后的言傳身教下,聰慧過人肖撻里耳聞目染,小小年紀,性子手腕有了肖太后二三分,所以被硬按在汗王耶律宗厚身邊做一顆讓人不得安寧的明棋。
“姑姑跟你爹開了一個玩笑而已。”肖太後跟這位容貎心性都與自已三分相似的晚輩和藹地解釋。
肖撻里只是“哦”了一聲,便垂手低眉站在姑姑身側。
肖太后嘆了一口氣,道:“當年如果不是你爹爹把我帶入龍眉宮,帶上這座風荷樓,何至有今日。”
“也許我就和部落里其他格格一樣,嫁個過得去的男子,生幾個孩子,風吹雪凍到了這把年紀,該是滿臉皺紋了吧。”肖太后的語調中充滿了矛盾,既自幸又失落。
“我們家,我們部落,因為有了姑姑的這些年不計代價的恩賞扶持,才有蒸蒸日上的今天。”肖撻里慌忙跪下,感恩戴德。
肖太后沒有去扶起這們姪女的意思,就任由她跪着。
“該恨你呢,還是該謝你呢?”肖太后心中怔怔自問。
上代汗王的陵寢冷冷清清。耶律家族的王陵都冷冷清清。
南朝的皇陵十分講究,封土、樹植、神道、翁仲等,無一規矩森嚴繁瑣,體現皇家氣象。而北庭的王陵就相對簡陋了,北人信奉長生天,人死歸天,沒有什麼陰間的榮華寶貴可說,所以王陵原先也就是幾個大土包子,南風北漸之後,才肯花了些功夫建造。
汗王陵一直以來,都有一隊怯薛衛守陵。但兩年前,南院與大頌那場大戰前一個月,肖太后忽然以東征靺鞨為由,抽調了守陵部隊,南方戰報傳入王帳,這支人數不多的守陵怯薛衛就緊急調往南方,此後王陵就像被忘卻了一樣,只有幾個老弱的披甲奴這裏懶懶散散地坐吃等死,平時連神道上的草都不割一下。
天上朝陽升起,地上薄霜未消。
孤身一人的肖太后就站在她的丈夫、上代老汗王的陵前。指着墳墓破口大罵:
“我十五歲入王帳,那時多好的青春年華。你這老鬼一個月沒有洗一次澡,一身騷臭,口氣熏人,肚皮鼓脹如同一隻老蛤蟆。第一次見我,就仗着酒勁,像餓狼一樣把我活剝生吞了,還不許我哭,要強裝歡顏誇獎你雄壯威武。你知道我是怎麼活過來的嗎?你知道我每日要想多少遍把刀子插進你喉嚨里嗎,你知道我每日擔驚受怕,害怕夜幕降臨嗎?……我隱忍了這麼多年,我要讓你看着,你們沾沾自喜自認為長生天之子的黃金家族,是怎樣一群骯髒腐朽的蛆蟲,短短几十年間,已經從頭爛到腳了,輕輕一推就倒。……你等着……”
被肖太后火急火燎從南院邊關召回的肖雨師,屁股只誠惶誠恐地搭了一點兒在椅子上。
肖太后眼神陰森,像兩柄刀子一樣扎在肖雨師身上,讓這位北庭雙柱之一如芒在背。肖太后在這位心思細膩善揣人心的侄子面前,一向是本色暴露,沒有什麼好心斂隱藏的。
“芝蘭當道,鋤不鋤?”姑侄二人僵持了一會,肖太后沒頭沒腦地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
“鋤!”肖雨師沉默了一會,回答決絕有力。
“他是你大伯!”肖太后的眼神更加用力,攝人心魄,讓人背脊發冷。
“太后是我親姑!”肖雨師竟然馬上從局促不安變得泰然自如。
“你恨不恨我?你們會不會恨我?”肖太后不打算就這樣放過侄子。
“當道的芝蘭不是芝蘭,而是絆腳石。我們都會感激你。”肖雨師言語之間毫無人間火氣,與說出來的話的意思根本不相搭。
一個沒甚底蘊的小部落,驟得富貴,雞犬升天,便暴露了小人得志的嘴臉,這些年來,肖家子弟的吃相太難看了,暗中有多少眼神側目注視着,就等肖氏從高處摔下。只是察覺危機的,只有兩個半人,一是肖太后,二是肖雨師,這位迂腐的大伯,雖然從故紙堆上的道理中,隱約感覺驚恐不安,卻束手無策,天真地以為以退為進,遠離中樞,對王族忠貞不渝,在邊境建立不世功業,就能讓王族念在舊情上,從而保存肖氏香火。
而肖太后和肖雨師的觀點,卻恰恰與這位曾經的家族頂樑柱相左,這種大勢之下,只能被挾架着一進再進,化家為國,登頂人間,才能保住肖家榮華富貴。這與當年保機大人的景況何其相似!
肖太后揮揮手,肖雨師稍稍退出太后寢宮后,星夜又南下。
寬敞而寂靜無聲的宮殿裏,肖太后雙手掩面,指縫間淚水和嗚咽聲一併流出,寬大的雙肩顫抖不已,久久不能平復。
肖氏是個小部落,二十年間,在北庭軍政兩界,由兩雙肩膀抬着,一路高歌猛進。
一雙肩膀便是這位寬大不輸男子的肖太后,一雙肩膀是泰寧王肖孝穆。
北庭朝政沒有南朝那許多規矩,南朝歷代朝廷都恪守炎漢高祖立下“非宗姓不封王”的規矩。北庭歷代汗王封個王,雖然比兩日快馬去臣服的部落里要個女人更麻煩,大臣們憑着功勞有苦勞,熬個二十年,還是可以撈個王爵。
出自小部落的肖孝穆就是這樣的人。
在北庭,沒有強大靠山的小部落,忍聲吞氣是家常便飯。肖孝穆自小看過了族人太多的辛酸淚,立了志向,偷偷摸摸讀了不少的南人書籍。
裙帶之風,不僅在南朝所向披靡,在北邊也勁吹不息。
當初把妹妹肖燕燕,既是作為晉進之道,也是為了避免長得像鮮花一樣嬌艷的妹妹落入比老汗王更不堪的老王八口中。
站穩腳跟之後,肖孝穆自有更多機會讀到南朝的書籍。南方的許多道理和韜略,讓肖孝穆在一片莽人武夫的北院尤其顯眼,一步一個腳印地攀升。
在妹妹還在王帳中苦苦掙扎煎熬的那幾年,這個做哥哥的苦心孤詣,輾轉騰挪,為妹妹為族人遮風擋雨。
等到了妹妹熬成了萬人之上的太后時,肖孝穆已經軍功顯赫、政績卓著,但依然謹小慎微,沒有像家族裏其他人那樣弄權斂財,而是讓妹妹把自已下放到邊境鎮守,遠離中樞,讓雄才大略的妹妹也刮目相看。
妹妹本以為哥哥不棄辛勞,冒着九死一生,是收斂軍權人心,為家族大計為妹妹的雄心壯志鋪墊。卻不知哥哥只是讀書讀壞了腦子,幾番試探之下,哥哥的心中只有社稷黎民,君君臣臣。
肖雨師單騎出黃龍府。東方未白,獨坐寢宮的肖太后驀然驚醒,立即派出身邊心腹,急追肖雨師,讓肖雨師不回巴音朝魯,而是改道東南,去接管大伯肖孝穆軍權。
肖雨師初時愕然,繼而捧腹大笑。
太后姑姑無子,家族中同輩同齡人,沒幾個不是酒囊飯桶,剩下可堪一用的,不是目光短淺狹隘,就是私心太重窩裏鬥,獨獨他這個庶齣子能讓姑姑瞧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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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雨師不在巴音朝魯的幾天裏,耶律無惡更加荒唐放肆。原來南院大王王府里的女子雨露均沾,現在一位從西邊蠻荒之地來的嬌憨女子嵬名蓮花,獨佔了南院大王的恩寵。
耶律無惡整日裏帶着嵬名蓮花,騎着大馬到各處悠遊野合,越去越遠,甚至夜不歸宿。
耶律無惡和耶律南望在一頂氈帳里席地而坐,面前鋪了一張羊皮,耶律無惡從袍子裏一把一把地掏出方方正正的小木塊,每一塊上都寫着一個人的名字。
耶律無惡把這些小木塊正面朝上,規規整整地鋪在羊皮上。耶律南望很快就先撿一些放到旁邊不同的布袋裏,然後又逐一認真揀選一些放到不同布袋。
最後羊皮上剩了不到十塊小木塊,其中有寫着元寶桐、室韋菩薩哥、韓德韓讓、肖孝穆、徐答等等。
耶律南望撿起寫着肖孝穆的木塊,放到一個寫着肖字的布袋裏,旋即卻又重新撿回手上,摩娑猶豫良久,放到寫着耶字的布袋裏。
一直在旁邊默然無聲看着的堂兄動作思考的耶律無惡,在這一刻卻自作主張從耶字口袋中撿出那塊寫着肖孝穆名字的木塊,丟到最邊上一隻寫着死字的口袋中。
三隻布袋,寫着肖字的裝木塊最多,寫着死字的不少,寫着耶字的才有寥寥幾塊。
耶律南望再把幾隻口袋的木塊再分別看一遍,確認前後兩次分裝一致,然後站起來伸個懶腰,吩咐耶律無惡到外面把木塊布袋一起燒了,灰燼都揚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