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活死人報仇 第71章 方寸此心茫茫然
一路平平安安。
出了漢中,楊六郎就要和老鷹三人分道楊鑣,楊六郎向西北往河曲大馬營,老鷹三人則取道長安再東行大梁。
一場離別酒,是紫絹置辦的。四個人,一張四方桌,東南西北,本是正好每人據一方。只是紫絹非要跟楊六郎坐一條長凳上,空了自已的那一方,說是方便給店小二上菜。
楊六郎端坐桌邊,面前放了一副杯碗筷,杯中酒是坐在楊六郎身邊的紫絹斟的,碗中飯菜也是紫絹夾的。
老鷹和青蛇頻頻碰杯飲酒,肆無忌憚地大聲吹牛,說酒話葷話。
楊六郎坐着,嘴角噙笑,看着對面的老鷹和青蛇不到三杯酒就醉態可掬的樣子,不僅動嘴還動手,還時不時轉頭來看看紫絹柔和圓潤的臉龐和眼角的魚尾紋。
就是不動杯碗筷。
弄巧成拙的紫絹,又稍稍轉過頭去擦了擦眼角。都說民以食為天,三頓不吃餓得慌,修練辟穀,不食五穀,得遭多大的罪啊。心裏沒有血海深仇悲痛欲絕,誰願意捨得了七情六慾不食人間煙火。
一念至此,紫絹又轉過頭去拭眼角的淚漬。孩子慘死他人手中的那段日子,自已也是這樣不飲不食,躲在柴禾堆上暗無天日。
“有沒有心儀的女娃子?”善解人意紫絹換了個笑臉,換了個話題。
察言觀色,善解人意,那項不是自已的辛酸淚釀成伺奉他人的好酒。
“有的!”楊六郎下意識回答之後,才發現自已口中所言,一時怔住了,心中茫然。
“看你這憨瓜樣子,還沒跟人家表露心跡吧,趕緊的。在這事上,男娃子就該主動些,縱使人家不接,那是人家的事。總比躲在一邊,看着人家來了又去什麼都不說的好。萬一人家有同樣心思呢,兩相知不相言,傷人傷已嘛。”紫絹笑語盈盈,抬手自飲一杯,淚落杯中和酒吞。
少年時,欲說還羞。到了這把年紀,欲說還休。
大梁城裏已經秋涼。
白茶園的大貓越發雄壯,不僅在白茶園裏,在整個楊府里橫行霸道。都知道這隻大貓是老太太的寶貝,沒人敢惹這隻絨毛畜牲。
楊家歷來不信鬼神佛道的。但今年的端午,不知老太太為何叫上了楊珍珠,坐着一頂軟轎,輕車簡從去了相國寺燒香。這是破天荒第一次,楊家幾個妯娌,看着轎子出門,相互之間大眼瞪小眼,猜不出老太太心思。
老太太在大雄殿裏跪了半天,楊珍珠在殿外守了半天。寺僧們晚課鐘磬聲和頌經聲過後,一群倦鳥歸林,楊珍珠觸景傷情,不知不覺眼角掛淚。
楊老六在十四歲被禁足之前,早出晚歸,為禍半片大梁城,每日相國寺晚課時分,便踏着宏亮的晚鐘聲,騎着快馬闖入梁門,把一條街巷弄得雞飛狗跳,街坊鄰居罵聲四起。
梁門附近那些貧賤街坊,每次見到楊家人都面有愧色。或許當年罵得太重了太狠了,眾口銷金,把一個為他們出頭打抱不平的年輕人給罵沒了。
此後每月十五,老太太均由楊珍珠陪着,去相國寺燒香。最近一次,老太太坐在偏殿裏猶豫了許久,才咬牙伸手欲捧簽筒。
“所求何事?”解簽僧人淡淡的詢問。
“求平安!”老太太脫口而出。
楊家從不求籤問卦,代代相守,只問蒼生不問鬼神已成家訓。況且西北大捷之後,楊家立功巨大,朝庭封賞極厚,一年四時和節慶,均遣使向老太太慰問,家族裏人畜平安,一切順心順意。現在老太太卻要求平安,侍候在旁的楊珍珠滿腹狐疑。
中元節時分,楊珍珠陪老太太回了一趟城東的娘家小住幾日。余氏本山中樵戶,小門小戶的,人丁不多,卻也有幾人死在西北。沒有什麼位卑不忘國憂的大道理,只不過是被楊家同齡的表兄弟一頓忽悠,熱血上涌,偷偷跑了去和表兄弟們一起投軍。
院子裏有一隻母雞帶了一窩小雞東奔西跑,到處刨食,喜歡小孩的楊珍珠看得出神。
老太太從屋裏出來,掬了一把麥粒,坐在屋檐下的小板凳上,幾顆幾顆的丟到地上,去逗弄一窩毛絨絨的小雞崽。
老太太撒完手上的麥粒,拍拍手掌,無由來的嘆了一聲。楊家怕是要冷清好些年,才能又見嬰孩滿地亂爬亂走的情景了。
楊珍珠眼淚刷地流下來。楊珍珠比楊老六還大一歲,算起來已是個老姑娘了,如果兩人早成親,怎麼也得是兩三個孩子的媽了吧。小的不是抱在手上就該是牽在手上,最是惹人痛愛的年紀,老太太得有多開心吶。
在那間稍嫌冷清的宅子裏,豹子又送來銀子,還送來了一個七八歲的孩子。
姓楊的身在何處?
豹子雙手一攤,落荒而逃。
次次如此。
老嬤嬤的病痊癒了,宅子不錯,衣食無憂,有兩個懂事靈敏的丫頭侍候,除了生活冷清之外,薛延春芽沒有什麼可挑剔抱怨的。
新來的小丫頭重新起名枝兒,有葉有枝,一枝一葉總關情。兩個孩子的姓氏也定了,姓楊。老嬤嬤聽了,連聲說好,開枝散葉,子孫綿長。
正在教兩個孩子識字的薛延春芽,聽了老嬤嬤的話,頹然擱下筆,嘆了口氣,起身回到自已的屋子,反手關門,留下一老二小,不知所措。
日上三竿,薛延春芽才懶懶起床,洗漱吃飯後,又回到屋子裏,閉門不出,對着鏡子描眉盤發。
然後換了一套坦胸露背的襦裙穿在身上,對着鏡子照了幾番。着實無半點酥胸半露“長留白雪佔山前”的旖旎風光,只有一排青白的排骨,一點不見清絕樓里那些紅牌的風情風韻,根本配不上樑大先生親口點評“清勝”的美人胚子稱謂。
怪不得姓楊的都不拿正眼瞧人。
薛延春芽惱怒地扯下襦裙,重新穿上原來包裹得嚴實的衣衫。氣沖衝出來,吩咐老嬤嬤,今晚吃紅燒肉和木瓜湯。
兩個小丫頭歡呼雀躍。
擔桿山的歐陽甲一個腦袋兩個大,又到了該去給寶娥嬸嬸讀信的日子。這是恩公臨走前的千叮囑萬叮囑的大事,歐陽甲不敢馬虎。
對於這個新來的嬸嬸,不管別人有怎樣的風言冷語,歐陽甲這一支都不曾忘卻歐陽叔良這個不靠譜的叔叔,尤其與歐陽甲一起從石門鎮死裏逃生的幾人,對這位救命恩人的娘親,畢恭畢敬,不曾絲毫懈殆。
只是苦了歐陽甲,每個月都要給老嫗讀那子虛烏有的來信,還要代老嫗回信。
自從上次寫信之後,又都去了哪裏,做了些什麼事,見了哪些人,遇到哪些有趣的事……,這些,對於走南闖北的鏢師歐陽甲來說,的確不算太難的事,只是對於那些母子之間的牽腸掛肚殷殷叮嚀,大老粗歐陽甲真心造不出來。
老嫗目盲但心不盲,上個月的來信說了什麼,自已又叮嚀了些什麼,都記得一清二楚,總要在信上,追問到底,適時增減衣服做到了沒有,按時吃飯做到了沒有,江湖朋友酒肉之交說話做事留三分了沒有,出門在外不露黃白注意了沒有,……
特別是每月都有的那一句“啥時候回來”,歐陽甲都像上了一回刑場。
楊六郎心中戚戚。這一年多來,自已總想着報仇雪恨,輾轉千里,行蹤飄忽,沒有也不能有隻言片語進入楊家。對於白茶園的老娘,一隻小貓或許能給風雨殘燭般的老人帶來生活的信心和勇氣,但對於那位一直在苦苦等候卻又註定沒有結果的楊珍珠呢?
難了之情,不了了之?甘心嗎?不甘心又能如何。
落在薛延春芽名下的宅子裏,那位美人胚子清倌人,其實還是個大孩子,只是在清絕樓里耳聞目染,早早開了情竇,還更多摻雜了對未來生活無法把握的擔憂,形成了想依賴想把握男人的那點心思,當真看不出來嗎?
雨打風吹未必最無情,最怕冷淺傷深情。不傷人又能如何?註定是陰陽相隔。
然後呢?
紫絹才是真的不勝酒力,趴倒在桌上,嘴裏呢喃:
“各結各緣,各還各債。”
紫絹醉倒,老鷹和青蛇便清醒過來。入了清絕樓謀營生的,其實都算是天涯淪落人,見不得桌上好酒,更見不得真情流露。
老鷹和青蛇舉碗重重磕碰在一起,青蛇先開口:“人生苦短,江湖路長——”
老鷹接着下半句:“人心險隘,酒杯最寬。”
飲勝。
已行蜀中千里路,水縱橫,山遠近,今夜把酒,管他明日霜天曉。
天明時分,三人正在酒桌上酣睡。楊六郎幫紫絹掖了掖身上披着的袍子,大步往西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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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幼安跪在一位鬚髮皆白的老者面前,求學劍。
“為何學劍?”老者只顧往灶膛里送柴火,頭也不抬。
“斬賊!南歸!”年紀小小的辛幼安回答得斬釘截鐵,額角青筋暴起。
老者燒火的手一停頓,然後繼續燒火。
“人間道理,便是上上劍法。先讀書去吧!”老者站起來,摸了摸辛幼安的腦袋,走出門外去園中拔菜。
“書上儘是荒唐言,我不讀。”辛幼安倔強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