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0 章
魯道夫(2)
海因里希邀請我們幾個到他舅舅家吃晚餐。
我晚到了一會兒,因為得去完成“工作”。真是煩透了,那些波蘭人就不能消停點嗎?
“我昨天在俱樂部喝酒的時候,遇到了指揮部的斯科特。你們記得吧,就是那個小個子,”和海因里希在一個部隊的拉爾夫看了看我們,想確認我們知道他說的是誰,“他帶着個年輕女人,就坐在我對面。我確定那個女人是個猶太人。指揮部的人真是太放肆了!”
“怎麼,你是在向我檢舉他嗎?”我不在意地問着。我雖然討厭猶太人,但是還是要給指揮部的人留面子,說不定什麼時候會用到他們。
“我可沒有那個閑工夫。再說,也許用不了幾天,他就自己把人送進隔離區了。”
海因里希一直沒有說話。他看着前方,卻又好像什麼都沒有看,不知道在想什麼。
“你是怎麼了?”
“沒事,我昨天好像一晚上都在做夢。”
“呆在自己家裏就是好,不是嗎?都能做夢。我在軍營里只能聽到呼嚕聲。”拉爾夫拍着他的肩膀戲謔地說,“說說都夢見什麼了?是夢見護士小姐給你量體溫,還是金髮美女們圍着你轉?”
“……詩集……披肩……”海因里希停頓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麼,“還有橙子的味道……那是首很美的詩……她走在美的光影里,好像無雲的夜空,繁星閃爍……”
拉爾夫疑惑地看向我:“什麼意思?這是什麼夢?他是瘋了嗎?”
聽着那句詩,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想起了那個在街上見到的亞洲姑娘……也許真的是瘋了。
我們閑聊着走上施密特先生家的台階-不管他們怎麼想,反正現在這棟波蘭人的房子就是他們的家了。
房門打開,海因里希怔了一下才走了進去。我走在最後,猛吸了幾口手裏的煙,把剩下的大半扔到牆角,然後跟着大家走了進去。一進門就看到那個大半個身子都縮在門後面的人。
她長長的黑髮扎在腦後,又隨着她低頭躲避的動作垂到身側。光潔的額頭,以及兩頰邊的碎發,還有覆在大門上修長柔軟的手指……我本以為那個照顧孩子的家庭教師或者女佣人是個中年人。
我停在她面前:“海因里希居然藏了個小美人。”
她似乎受到了驚嚇,抬眼看了過來,然後又向海因里希的方向望了過去。我也看向海因里希,他正皺着眉頭。我立刻就明白了。你這個不知所謂的傢伙,你這個帝國的戰士怎麼能和一個亞洲女人攪在一起!
海因里希讓我別胡說,然後我就裝作剛才發生的一幕不過是在開玩笑,讓事情一帶而過,和大家往客廳走去。我又回頭看了一眼那個女人,見她長舒了口氣,關上了門。
其實剛才她在門后還沒有抬頭時,我便立刻認出了她,那個那天巡邏時被士兵攔下的亞洲女人。而當她抬頭時,僅僅一瞬她便移開了視線,但在那雙微微帶着細長感的眼睛直視着我時,卻好像時間停頓了一刻,我清楚地看到自己映在那黝黑的瞳仁中,佔據了那雙眼睛的全部,似乎黑色的軍裝都融在了裏面。然後那停頓消散,她的視線移向別處,又好像在目光的低垂與迴轉之間把繁星揉碎在裏面。
施密特夫人做了很多傳統飯菜,我們吃了頓好的。還有施密特先生自己釀製的好酒,終於把我從波蘭人那些味道怪異的劣質酒中解救了出來。
席間,他們家的小姑娘沒有出現,但是那個亞洲女人卻好像一直沒有缺席。施密特夫人給我們說著戰爭前發生的那些事,沒說幾句就拐到她身上,用一種誇讚的語氣訴說著她在戰前那種壓力下仍然幫助他們,努力掙錢幫忙買食物,對他們女兒無微不至的照顧……
“如果沒有黛安,我們可怎麼辦呢?”
“好了好了,”施密特先生勸慰着,“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要今天就把她嫁出去。”
“這麼說起來,親愛的夫人,您可不能讓她離開這個家!”漢斯開着玩笑,用胳膊肘懟了懟海因里希。
大家嘻嘻哈哈的,我也附和着笑了一下。他們在國外太長時間了,還不知道怎麼對待這些人才是正確的。這樣一個非德意志人,即使她不是猶太人,如果有人有心去追究,就算是我介入,也會是一件很棘手的事。
我想我得找個時間和海因里希談談,我可不願意為了一個女人和朋友反目。
音樂響起,他們開始跳舞。我躲到客廳去抽煙。
站在客廳門口就能看到二樓的樓梯欄杆,那個叫黛安的亞洲女人正斜靠在欄杆邊的牆上,陪着施密特家的小孩兒。她看着餐廳的方向,似乎是在聽着裏面不時傳出來的說話聲和歡笑聲。我又一次看到了那種目光,沒有仇恨,卻帶着憐憫,就像是在看着一出悲劇,就好像是她正在看着……一群將死之人……
我的煙始終沒有點燃,就那麼夾在手上。我站在下面看着她和小姑娘跳着舞,看着海因里希從餐廳里出來走到二樓,看着她們跌跌撞撞地撲到他懷裏……
“海因里希……”
我到底為什麼要喊他呢?是想取笑他和指揮部的斯科特一樣,為了一個女人而頭腦不清醒嗎?還是想要他們互相遠離?
我突然記起了海因里希說的那句詩:她走在美的光影里,好像無雲的夜空,繁星閃爍……
你怎麼了?我怎麼了?是戰爭,是那些正在進行的抓捕和驅逐,消耗了我們對榮譽的堅持嗎?是因為明天會更加灰暗,甚至可能會沒有明天,所以今天要及時行樂,鋌而走險嗎?
別傻了,你進駐華沙就是為了這個嗎?!我在心裏默念着,我是德意志的戰士,其他人都應該卑微地匍匐在我們腳下,沒有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