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塵土歸虛
第五十八章
塵土歸虛
斕丹正在院子裏曬草藥,抬頭見孫世祥走進院子,幾個月不見他還是老樣子。
孫世祥倒一臉尷尬,向她見外地抱拳施了個禮。斕丹向他笑笑,孫世祥更加不好意思起來,支吾了一下,說:“浮朱姑娘,那天卑職也是情急之下失了分寸,害您受傷,一直也沒機會賠罪……”
斕丹聽了,連忙站起來,擺手阻止他說下去,“那天是我不好,你千萬別把這事放在心上。”她雖然被狠狠推倒,摔破了膝蓋和手肘,但也因為他氣得大罵她,說出申屠銳喜歡她多年,才有機會得知那些過往。雖說她在申屠銳面前憤憤地告了孫世祥的黑狀,心裏還是感謝他的。
“皇上呢?”孫世祥不想再對這件事繼續談下去了,趕緊問了句。
斕丹向屋裏點了點下巴,剛才一個侍衛送來一封信,申屠銳看了臉色有點兒不悅,她覺得應該迴避一下,就出來曬草藥了。
孫世祥正要往屋裏去,申屠銳已經出來了,站在門口看了眼斕丹,隨手把回信交給孫世祥,有點兒不耐煩地說:“你一定親手把信交給斕橙,並且告訴她,這是我的意思,這次北征不用她參與,不要跟來了,讓她別任性。”
孫世祥雙手接過信,說了聲“是”,隨即頓了下,確認說:“申屠鋮的骨灰還按原計劃處理嗎?”茲事體大,他不得不再問一遍。
申屠銳點點頭,“還是把他葬回申屠家的墳塋,落葉歸根吧。”
孫世祥鬆了口氣,領命而去。
申屠銳向外走,斕丹猶豫了一下,他走得慢,斕丹心領神會,偷偷地笑了一下,追上去拉他的手,問他:“幹嗎去?”
申屠銳果然沒有甩開,乖乖地被她拉着,“想四處走走,潼野重建得不錯,該記蘇易明一功。”
斕丹笑着,連連點頭,小蘇將軍理所當然該受到獎賞。
潼野城不大,轉着轉着已經到了城牆底下,申屠銳抬頭看了看,拉着斕丹走上城頭。
沒過一會兒,就看見孫世祥帶着一隊人馬,威風凜凜地穿過城門,直奔鄄都方向去了。斕丹仔細瞧了瞧,裝着申屠鋮骨灰的盒子被包裹得密密實實,掛在孫世祥的馬上,她不由嘆了口氣。天下盡知,大晏高皇帝戰死潼野,因為立國不久,陵寢尚未興建,只得葬入前朝高陽太子未啟用的陵墓之中。青史所書,多有不實,原因就是那些號稱鐵筆直書的史官們,知道的也只是當權者想讓他們知道的。他們的確看見高皇帝的棺槨浩浩蕩蕩地被送入山陵,至於棺槨里到底安放了什麼,就不是他們能探知的了。
“太子哥哥的墓里……只葬了申屠鋮的衣冠嗎?”斕丹看着遠去的馬隊,感到悲涼和諷刺,當年太子哥哥對自己的未來充滿信心,所建陵墓也是按着天子規制,沒想到一朝巨變,自己荒墳野葬的,仇人卻享用了精心修建的陵寢。
申屠銳又露出不甘的神色,悻悻地說:“那不是太浪費了嗎!我知道你想把那些埋在亂葬崗的兄弟姐妹都尋個穩妥的墓地改葬,你哥的陵墓就不錯,只是幾十人一起葬進去,略略有些擠,但總比亂葬崗好多了。”
斕丹滴下淚來,回身抱住他,“謝謝……”她要謝他的事很多,這一件尤其是。畢竟是壓在她心頭已久的願望,沒想到不用她說,他就安排妥當了。“可是,你怎麼找到他們的?”
“我讓你二姐幫着遷葬,她不是最記掛這些的嗎。”他對斕藍始終禮敬有加,不僅是讚許她有情有義,更因為在當初那樣的危局中她還肯給斕丹燒份香火。
“藍姐沒懷疑你?”斕丹有些擔心。
“沒有,我告訴她把人都葬到你父皇給貴妃修的妃陵里,她就沒多心了。”
斕丹抬頭,噘嘴看他,覺得他有些閃爍其詞,瞪了他一眼,“我是問,藍姐沒懷疑你的動機嗎?”
申屠銳挑了下眉毛,不以為意道:“我就說是斕凰臨終所託,你姐姐只要有人肯幫這個忙,也不會深究的。”
斕丹點點頭,的確是。如果是她,或許連原因都不想知道,只要他肯出手就好了。提起斕凰,她眨眨眼,有點酸酸地說:“妃陵里葬的是斕凰吧?”
申屠銳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
他的閃躲讓斕丹心裏多少有點兒不是滋味,怨氣也就冒了出來,她找茬說:“申屠銳,其實我一直有個很大的疑問!”
申屠銳垂眼瞧了瞧她,看這一臉的沒好氣就知道不是啥好問題了,他懶懶地應了一聲,示意她繼續說。
“既然你當初就喜歡我,申屠鋮和斕凰選我出來背黑鍋,尤其申屠鋮……”她覺得有點兒說不出口,真是羞恥的上當經歷啊,“你就躲在一邊干看着,當沒事人嗎?”
說起這個,他也冒火了,冷哼一聲,反問道:“那你覺得我應該怎麼辦?跳出來提醒你嗎?”
“至少你可以讓斕凰別選我啊!斕凰不是很聽你的話嗎!”她把醋倒這兒了,“很多人比我合適,三嫂九嫂不都很合適嗎!”那個時候她們也和申屠鋮勾搭上了吧?
申屠銳氣笑了,“他們就覺得你合適,我有什麼辦法?以斕凰那心機脾氣,如果我替你說話,讓她起了一點兒疑心,我真是沒有一絲一毫救你的可能了!”
斕丹沒話了,皺眉噘嘴,對他的回答無可奈何。
“我又要救你,又要給你換張臉,你知道那是多大風險多少安排嗎?她要留心盯上我,別說你沒命了,我都沒命了!”
斕丹蔫了,他說得句句在理,就算他有辦法讓他們不選她,斕凰也不會容忍她在申屠銳身邊的,只有來路不明的孤女侍妾,才沒讓斕凰看在眼裏,疏忽大意了。
“知道嗎?知道嗎?”他說得生氣,用手指戳她額頭,“看你傻呼呼的,被申屠鋮一下子就哄到手,我只好匆匆地推進計劃,生怕再拖下去就要戴綠帽子!就因為太倉促了,好多事都沒安排好,害得我後來受了申屠鋮和斕凰多少脅迫拿捏!我沒找你算賬,你還來興師問罪了!”
斕丹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他也戳不下手了,不是很誠心地推了推她,“不說了!生氣!”
斕丹抽泣着抱住他,很委屈地說:“那好吧……以後我們再不提這些事。”
申屠銳胸口發悶,怎麼她還委屈上了?不過被她這麼粘着,明知她哭泣是撒嬌,這口悶氣好像……怎麼沒了?
“好不好?”她還追着問。
“好!好!”他又火起來了,真是得寸進尺!她怎麼忘了,昨天還可憐巴巴地騙他回心轉意呢,今天就要騎到他脖子上了!他果然是架子端得不夠足!
她聽了,眼淚一抹,馬上露出甜甜一笑。
申屠銳又覺得上不來氣,總有一種被人掐住七寸的感覺,只得瞪了她一眼。她根本不在乎,貓一樣在他胸前蹭了蹭,心滿意足。
“唉……”他故意煩惱地嘆口氣,她這也太得意了,必須遏制一下才行,“總覺得斕橙不會聽我的話,過幾天就突然跑來了,她最近脾氣大得很,也沒人能管她。”
果然,笑嘻嘻的人頓時一呆,如遭雷擊,他覺得身心舒泰,還是斕橙能克住她。
斕丹愣了一會兒,又開始在他胸口蹭,瓮聲瓮氣地說:“不要她來!”
申屠銳翻了翻白眼,一段時間不見,撒嬌的功力倒是大漲了,“看你表現了……”他怏怏道。
下午的陽光穿過窗欞,被分割成幾道朦朧的光棱,照得書案上明暗斑駁。申屠銳凝神看着公務文書,手中的筆習慣地在硯台上舔了舔,寫字的時候仍舊澀滯,他不滿地嘖了一聲,抬眼看已經餘墨無多的硯,和負責磨墨的人。
她坐在小凳上,趴在書案一角寫信,一道光棱照在她的頭髮上,青絲幽幽生光,眼睛卻在暗影里,只有長睫的尖翹尾端沾了些亮,越發顯得眼眸清透如水,像林蔭下的溪流。她好久沒寫字,寫得一筆一劃,嘴巴還用力抿緊,像個初學書法的孩子。房間裏只有他們二人,靜謐安詳,時間好像停止流淌,外面的世界也似乎並不存在。房間的四角藏在陰暗裏,申屠銳一時有些恍惚,總覺得陽光不是從外面照進來,而是從他和她身上發出的,彼此在對方的溫暖和明亮中,心裏有難言的安穩平和。
“寫什麼呢?”往她的紙上看了看。
其實也沒什麼可隱瞞的,可斕丹非要彆扭地虛虛掩住,噘嘴說:“不給你看。”
申屠銳嗤了一聲,“不看就不看!”隨即用筆尾戳她的頭,“研墨啊,一點兒都不稱職!”
把公文送走的時候,斕丹很鄭重地把信交給信使,“一定要請葛神醫回信。”她殷殷囑咐。
一旁的申屠銳做了個恍然的表情,“哦,原來是寫給老葛的,不是情書吧?”
斕丹氣得瞪了他一眼。
“以老葛的脾氣,他是不會回信的。”他言之鑿鑿。
十幾天後斕丹收到葛春回信的時候,特意在他面前把信紙抖得刷刷響,得意之色讓申屠銳不能直視。
“到底寫什麼了?”他趁斕丹只顧嘚瑟,一把搶過來,發現回信只有一個字——飯。“這什麼意思?他是漏寫了桶字嗎?也難為他千里迢迢地罵你。”
斕丹氣呼呼的,以為誰都像他那麼刻薄呢!“我是問他該給你吃什麼補藥!”不過葛春也太敷衍了吧!
申屠銳雙眉漸漸皺攏,演技很浮誇,“原來……你認為我該吃補藥啊?看來我的表現還不夠好。”他邪惡地笑起來。
斕丹警惕地跑出門去,回頭啐了他一口,原本想義正言辭地譴責他無恥,結果順嘴來了句:“就是不怎麼樣!”
“哦?”申屠銳慢慢站起來,冷笑說:“來來,你回來,我好好表現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