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羌笛黃花
第五十七章
羌笛黃花
回到將軍府的時候,申屠銳已經不在了,斕丹看着洞開的大門,空空的房間,身子一虛,雙肩搭不住背簍,跌落下來,草藥散了一地。
蘇易明也有些慌了,白着臉說:“不可能啊,不是下午要見知縣嗎?你先別急,”他拍了拍斕丹的肩頭,“我這就去看看,如果他真的走了,我和你去追!”說完,急匆匆地跑出院子。
斕丹獃獃地僵立,她的人生有很多時候感覺自己的力量微渺,但是像現在這樣,只想把一切交給上蒼的時刻,卻是頭一回。她不想絕望,可明明前面沒有路了……正如蘇易明所說,她該試一試,可就連她自己都覺得結果未必會好。即便這樣,她也不想放棄。
她抽出腰間藏的羌笛,摸了摸,這段時間它就像她的老朋友一樣,時而默默無聞地陪在她身邊,時而慷慨激昂替她述說心事,今天它又要幫她最後一搏。她閉上眼,輕輕一吹,曲調便悠悠揚揚地響起來,開始只是低低淺淺,而後漸漸高亢起來。這首曲子是申屠銳在落雪的荒原上吹奏的,她練習過無數次,只有這一次,她突然明白了他的那句話:心涼過的人都會喜歡羌笛。
她好像又回到了那個地方,黑雲如城,壓在茫茫荒原之上,雪花被風裹挾着,流離飄零,牧羊的老人吹着悲愴的曲子,陪伴他的只有他的羊群,可是他並不悲傷,因為家裏有等着他的妻子,身上有妻子為他帶的酒和肉乾糕餅。只要還有這麼個人,他無論走到哪裏,心都是暖的,人都是踏實的。
她也在那個荒原上吹奏羌笛了,雪更大,風更冷,老人趕着他的羊群微笑路過,一眼望不到邊的蒼涼四野再沒有人,她煢煢孑立,那個讓她感覺溫暖和踏實的人,騎着駿馬,帶着侍衛,向著天地一線奔馳,離她越來越遠,漸漸消失不見了。她努力吹響羌笛,那樂聲如泣如訴,直衝陰暗天霄,風送它,雪送它,那個遠去的人還能不能聽見?
一曲終了,斕丹揚起下巴,深吸了一口氣,緩緩睜開眼睛,周圍不是雪暗寒天的荒原,是將軍府她的房間門前。
她垂下眼,慢慢轉身——
院門口空無一人。
斕丹含淚一笑,看來那個人真的跑遠了,聽不到她的笛聲。
她蹲下來,把散落的草藥一點一點地撿回背簍,可能它們再也用不上了,她還是不忍心丟棄,每一根……她摘的時候,都是想着對他身體好。
知道那段她遺落的過去后,她一度很相信緣分,平凡的她能得到申屠銳的心,是因為那年他在等待皇帝開恩,放他去見一見母親的時候,她送了他兩顆蓮子。當時他的心一定比蓮心還苦,微薄如蓮子、如送蓮子的小女孩無心的笑,都讓他覺得感激、覺得美麗。所謂緣分,就是含笑出現在最脆弱、最寒冷時刻的那個人。
她因為緣分,投機取巧了,把斕凰苦苦追求了一生的東西,用兩顆蓮子就換到了手。她一直覺得上天對她不好,可是回望來路,上天對她並不薄。現在上天會不會要收回她的幸運?她和他的緣分,在她策馬一躍的瞬間,就那麼斷了?他總是出現在她最脆弱最寒冷的時候,可這次……他怎麼還不來?
“弄髒的,我不要喝。”冷冷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
斕丹瞬間淚如雨下,一滴滴落在手中的草藥上,把葉子打得簌簌抖動。
站起,轉身,緊緊抱住他——一瞬間她就完成了,那麼熟練,彷彿練習了幾萬遍。
“申屠銳。”她什麼都不想說,只想叫一叫他的名字,終於……他還是來了。
“吹得不錯。”他不怎麼情願地誇獎,聽起來像是揶揄。
斕丹沉默了一會兒,輕輕說:“原來這不是一首悲悼的曲子,是關於相思。”
申屠銳苦澀一笑,她說得對,“這是應赫贊舅舅教我媽媽的。”
蘇易明在院門口探頭,覺得這種時候不適合有第三個人在場,但是他還有話要說,於是人躲在門邊,促狹地喊道:“他沒有要走,只是提前見見知縣。”他呵呵笑了兩聲,別有用意地說,“也不知道騰出下午的時間想幹嗎?”
申屠銳聽了,佯怒地嘖了一聲,罵道:“快滾。”
蘇易明還在笑,靠在院牆上,心裏卻空落落的,一個明知不屬於自己的人,在這樣的情況下,還是會有些難受。“我真走了,你們放心。”他笑呵呵地說,起身離去,告訴自己要豁達。
斕丹把臉緊緊地貼在申屠銳的胸膛上,聽他沉穩的心跳,“你還是那麼生我的氣,對嗎?”提前見知縣,也是為了提前離開,“你還是想繼續把我丟在這裏……”
申屠銳哼了一聲,“我原本沒那麼生氣,可回了鄄都,佔了皇城,在昭陽殿受了百官朝拜,在皇極樓俯瞰了繁盛市井,我就生氣了!”他的語氣果然又帶了怒意,“這是我汲汲苦求的一切,也是我多年的夢想,險些為了你什麼都沒了!我當時就該……”
斕丹一直靜靜地聽他說,這些畫面她好像都親眼看過,在這段時間裏,她在心裏構想過無數遍,真實到令她自己都迷惑,可當他說到憤怒,她突然笑了,鬆開了手臂,與他離開些許距離,捧住他的雙頰,用力吻上去。
口是心非的話,她不要聽。
這個吻的威力是巨大的,至少對申屠銳而言,他怔怔忡忡,像個毛頭小子被她輕而易舉地控制住,她拉他進房,把他按在床上,他就那麼毫無抵抗之力。他有點兒生氣,生自己的氣,那個扔下她瀟洒回京的他呢?怎麼一下子骨頭就軟了?
可是……怎麼辦呢?他太想她了。
他知道自己的脾氣,那時對她又氣又恨,不想原諒她,難免會說讓她傷心的話,做讓她傷心的事,他知道……他是犟不過自己的,總是要犯賤一樣地疼她愛她,與其到時候不可挽回,還是分開一陣的好。
斕丹壓着他的肩膀,皺着眉俯看他,脫了衣服就更瘦了,她內疚地摸了摸箭傷留下的疤痕,同時又很不滿意:“你怎麼弄成這樣?沒好好聽葛春的話嗎?”
申屠銳悻悻道,“你以為當皇帝容易啊?忙的,累的!”
斕丹眉頭一擰,忙?累?在後宮裏嗎?
申屠銳眉梢一挑,對她的小心眼兒一清二楚,當時她哭求他讓紫孚離開,他差點就答應了,可是人要臉,樹要皮,她剛黃鼠狼一樣沒安好心地跑了,害他差點沒命,他還聽她指示?
她難得霸氣主動了一回,聽他說了這句話,臉一沉,撇腿就要跨下去。
“哎!”他又氣又恨,箍住她的腰一按,又讓她坐回去,她這是折騰誰呢!他滯了一下,還說他呢,她也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
“紫孚她們呢?”她坐在他身上,就差雙手抱胸一副要債的表情了。她也知道,能和他講講價錢也就這會兒了,等他回過神來,就不好對付了,“難道……”
他用眼角瞥她,已經開始變得不像剛才那麼好拿捏了,拉着調子反問:“難道什麼?”
斕丹沉吟了一下,心一橫下了重餌,她抬了抬身子向後動了動,讓他進來,到底還是害羞了,臉紅到脖子,也有些疼,她捂住臉,哽咽起來,“你讓她當了你的皇妃嗎?”
申屠銳一時腦子發矇,哼了哼,身體緊繃起來,悶悶地說:“什麼皇妃!我問她想去哪裏,她說鳳揚,我就送她去了……”
斕丹還捂着臉,哭是沒哭了,只剩下害羞。
申屠銳輕輕拉開她的手,雙眼深深冥冥,如潭水與星光一樣水亮閃爍,他直直地看着她——就連他自己也搞不清,為什麼中箭倒下的瞬間還會看見她,而且異常清晰。整個世界都暗了,唯獨有一束光照到她身上,她驚慌失措,尖叫痛喊,好像中箭的是她。他覺得自己倒下去用了很長時間,他看見了她跳下馬,向他跑過來,那一刻……這張臉就是丹陽的臉了。
只有他的丹陽,才會為他那麼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斕丹也在看他,從他被笛聲喚來的時候,她就知道了上天的心意!這個男人是她的,是這個世界上,她最能理直氣壯擁有的人!
她撐住他的胸膛,弓起背來吻他。所謂底氣,就是兩情相悅,兩心相知——她再不是依附於他的藤蔓,在她離去時,他臉上的痛楚和絕望,讓她明白他也是需要她的,她也能成為他疲憊時能依靠與乘涼的大樹。
他離去時,他沒有及時出現在門口時……她動搖了,懷疑了。可是現在,她比任何時候都確定,他還是她的,必須是她的。
反客為主,是因為……不僅他擁有她,她也擁有他,不管他是北漠質子,還是大晏皇帝,不管他姓諸戊,或姓申屠,他只是那個人,陪伴她、愛戀她同時也需要她陪伴、被她愛戀的人。
他是個好老師,以往所學讓她此刻無往不利,他沉醉了,她也陷落……去往只有他倆才能一起去往的雲端深處。
申屠銳這一夜難得的好眠,身體與精神都在一種久違的愉悅放鬆中醒來,以至於他沒睜眼就先微微地笑了。
手摸索了一下,床畔竟然是空的!
他猛然睜眼,心中有難言的驚恐——就如那一夜,他在她懷中安眠,覺得世界再紛亂,他仍有棲身之所。可是一轉眼她就離開了,他的世界只剩比潼野城還殘敗的廢墟棄地。
就因為他經歷過傷害,知道這種傷口如噩夢纏身,才深怕自己在氣恨之下,也留給她這樣的傷痕。
她的枕頭上放了枝油菜花,這個季節哪裏會有這個?他拿起來細看,原來是用黃綃做的,惟妙惟肖,她很費了一番功夫吧。
斕丹端了早飯進來,申屠銳覺得被她窺破了秘密,有點兒孩子氣地轉身背對着她。
斕丹抿嘴一笑,把托盤放在桌子上,站在床邊看他的背,“原來真的是你……每年四月十二都綁一枝油菜花在我院中的柳樹上。我一直以為是哪個小太監愛慕我宮中的宮女,才年年春季以此示意。”
他對着床里悶悶地一哼,笨蛋。
“為什麼是四月十二?”她疑惑。
“那是我生日!”他總覺得,那一天該和她一起分享,不管是喜樂還是悲憂,他不能出現在她面前,可還是想讓她知道。
斕丹眼眶紅了紅,那時的她太不自信了,就連他這樣示意,她都沒想過會有人默默喜歡着自己。她感動,也高興,更明白地意識到,原來她那麼早就在他的世界裏了。
“可是……為什麼是油菜花呢?”她噘嘴,他要是送些表示愛情的花朵,或許她就不會那麼懵懂無知了。
“因為你就像朵油菜花。”他不滿地說,她還挑肥揀瘦起來了?
斕丹神情一黯,“那時候……我真的不漂亮。”在後宮的奼紫嫣紅中,她真的只算油菜花這種水準吧。
申屠銳聽出她的失落,轉身坐起來,姿態優雅地倚着床頭,“你總是穿着淺黃色的衣服,就像我生日時漫山遍野盛開的油菜花。”她怎麼不漂亮呢?在他眼裏,她就是最美的。
斕丹僵直地站了好一會兒,似乎毫無遺憾了……那段平凡甚至晦暗的歲月,瞬間好像被春光、被鋪天蓋地的清新黃花填滿。
“申屠銳,吃飯吧……我要把你喂胖……”
他伸手一拽,這回輪到他把她壓在床上,扯開她的衣服,壞壞一笑,“好,那喂吧。”
斕丹又氣又無奈,捶了捶他,“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
他俯身,語聲纏綿,“我說的就是這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