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章
11點。
陸開拔出電話,好像還沒聽見響,那邊已經接通了,像是一直在等着一樣。
女生有點急地“喂”了聲。
陸開挺享受地聽着那一聲,也不說話,由着那淺淺的一個字吹進耳道,敲擊鼓膜,進入到耳蝸的最深處,匯成了股有型的電流乘着神經直鑽進心裏。
他很珍惜,心臟處那因她簡單的單音愉悅的震動感。
他這才跟着帶了些笑,“葉神這麼晚還在學習啊?”
“嗯……”
“在看什麼,物理還是數學?”他問。
隔了會,那邊才遲鈍地予以反饋,“在發獃。”
陸開笑出了聲來,他交換了兩條腿的位置讓自己站得更舒服。他正好面對着窗,於是撥開了窗帘縫隙往外看,嘴裏說著,“烏漆嘛黑,不想看書就早點睡。”
“大概很難。”她語氣平平。
陸開收了那抹笑,斂下眉,像她就在眼前似的,不自覺又溫柔了幾分,“最後討論出什麼結果了,咱們出什麼節目?”
對於他不着邊際跳躍的話題,那邊接得倒是很快,“都嫌麻煩,班長說反正不差錢,做個橫幅掛高三教學樓去。”
陸開評價,“大氣。”
一時間,電話里靜得好像能聽到電波的聲音。
陸開嘆了聲,“沒事了,睡覺吧。”
“要掛?”
“嗯。”
“晚安。”
陸開愣了下,他好像還是頭一次聽她說這兩個字。
怎麼這麼好聽啊。
他也說,“晚安。”
按滅了電話,他的視線又在窗外那黑漆一片里停留片刻,其實還是有光的。
是王盛的車燈。
他轉回身,廳里依然只亮着頂燈,陸匡明站在燈下慢慢地走了過來,朝他伸出了手。
他順從地將手機遞到對方手裏,看他按了關機然後收起來。
陸匡明整了整衣領說,“走吧。”
轉天陸開奶奶去世的事情就傳遍了校園,雖說事辦得低調但身份在那擺着,不少人都是知道時事已經辦完了,想藉機在市裡一把手面前混個臉熟都沒逮着機會。
林瓏和張兆京給陸開發了一天信息都沒反應,林瓏實在忍不住一個電話過去,對面顯示關機,他們也沒多想,就覺得是心裏煩不想跟人聯繫。
也沒有那種不開眼的人會在這時候去問葉蔓蔓,這一天其實葉蔓蔓過得相當清靜。
她在宿舍好好睡了一覺,轉天一早給朱漣欣打了個電話。仔細想想這幾年,她主動給朱漣欣電話的次數屈指可數,一般有事也是發信息,要按平時接起電話的朱漣欣肯定心情不錯。
朱漣欣隔着電話聲音都是抖的,她現在在家裏。她都能通過語氣想像出朱漣欣此時正瑟縮在老房子的某個角落,疑神疑鬼地接這通電話。
回家的路上葉蔓蔓從藥店買了盒胃藥,先吞了兩片才上的樓。
房子裏還跟葉琛走前一樣,朱漣欣也還穿着那身家居服,她極快地將葉蔓蔓拉進了屋,然後關上門掛上那四把鎖。
等她做完這一切回去坐下,葉蔓蔓又再將那四把鎖一一解開,但沒開門。
朱漣欣滿臉驚慌,“妳幹嘛?”
“我馬上就走,這個有點麻煩,等我走後妳再掛。”
朱漣欣也不真的聽懂沒,竟然直愣愣地點了點頭,蜷縮起肩膀不再言語。
大白天的,屋裏燈還開着。
葉蔓蔓腿跟灌了鉛似的,她邁向朱漣欣的那幾步消耗了太多體力,當她牽起朱漣欣的手時,兩人手心都全染了潮氣。
葉蔓蔓是熱的,而朱漣欣是冷的。
葉蔓蔓彷彿又回到了小的時候,還不到她腰高,總喜歡在她坐着時過來拉她的手,寶石一樣好看的眼睛亮晶晶,問媽媽我上幼兒園的時候妳都在幹什麼,為什麼有的爺爺有鬍子有的爺爺就沒有,老師說兔子的嘴是三瓣的那怎麼吃東西。
現在的葉蔓蔓比她要高出半頭,可她蹲在自己膝前拉着自己手的樣子依然和小時候沒什麼區別,一雙寶石樣的眼睛還是那麼好看。
她問,“媽媽,妳在害怕什麼?”
朱漣欣狼狽地躲開了她那雙漂亮的眼,連膝蓋都忍不住抖了起來。
葉蔓蔓說,“妳現在只有我了。”
那是一句魔咒,朱漣欣甚至都聽不出這話語中的意思是同生還是共死,那只是一句勒斷她最後一絲勇氣的利器。
她更荒唐覺得,那是一句威脅。
她下意識地猛吸了口氣,喉嚨被鉗住只是錯覺,“妳不要、不要生媽媽的氣。”
陸開的奶奶病發時,朱漣欣就在邊上,她還是第一個進行急救的人,護着陸奶奶一路去的醫院。在救護車上時陸奶奶已經說不出話了,可在她發病的初期還能發出聲音的時候,她用一種人瀕臨盡頭時絕望的語氣質問朱漣欣,“那些人里是不是有妳?”
這話沒人聽得懂,朱漣欣的血那瞬間就涼了。
那些人里有她。
有人盯上了陸匡明,不是最近的事,從陸匡明坐上這個位置就已經這樣,但他們那些人那些事,沒有誰是絕對乾淨的,弄不死對方結果自己就可能被反噬,大家都深詰這個道理,維持着一場外在的體面。
直到今年年初這種體面出現了裂痕,陸匡明有個重大的失誤被對方拿捏住了尾巴,一場蓄謀已久的針對陸匡明的陷阱不聲不響地展開。
陸奶奶不管事很多年,可老的關係還在,直到有人給她打電話告訴她一切已經不能阻止,那邊的證據已經足夠動手,就是當下的事,陸匡明這次不死也要被扒層皮。
掛了那通電話后,陸奶奶就倒在了地上。
她用一雙瞳孔渙散的眼質問她,“那些人里是不是有你?”
陸匡明的對頭那個姓趙的局長手底下的人,這半年來先後找過陸匡明身邊遠近不少人,慢慢地拼湊出他們想要的信息,掌握更多的把柄。陸匡明為人謹慎,不輕不重的小事他們能翹動的人未必知道,知道的人又一定不會被他們找上。
朱漣欣就屬於那種看着遠,但知道得又比其他人多的,她是陸奶奶身邊的人,還是一個無知的護工。
朱漣欣被噩夢纏身,陸奶奶那雙眼,那憎惡和悔恨的一句詰問,她窮盡一生也再擺脫不掉。
她害到極致,目中充血又幹得可怕,沒有一絲水色。她抓着葉蔓蔓的手,那雙滿是恐懼的血紅的眼死死鎖着葉蔓蔓不放,試圖讓她看進自己的靈魂為自己做證,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沒有想到會這樣,我並沒有說什麼啊,他們只問了我陸匡明某幾天回沒回家,去過哪裏,見過什麼人之類,更別提其中很多我也不清楚,只撿知道的說。都是些日常的事情,我怎麼能想到後果會這麼嚴重?”
怕陸匡明有防範,這一切都沒走明面程序,其實如果按程序走,她倒未必會說。
那些事裏她知道的,也只是平常跟陸奶奶聊天時聽她無意提起的,有時候是吐槽陸匡明有個那麼大的兒子自己還天天不着家,跟什麼不入流的角色吃一宿飯,犯不着。有時候是叮嚀她以後要好好照顧陸匡明,不管有多少助理秘書家裏沒個女人就是不行,他那身行頭竟然三天都沒換,哪裏像個當領導的人。
只是這樣那樣的瑣碎的事情,陸奶奶當家事說,她就當家事聽,也當家事告訴別人。
葉蔓蔓被自己的愚笨驚着了,她怎麼聽不懂朱漣欣在說什麼?
怎麼她說得話自己一個字都聽不進去,一個字都不信?
不對啊,她對朱漣欣不該是這樣防備的。
她覺得自己大概是出了問題,身體也出了問題,頭腦也出了問題。
“等價交換,”她聽到自己竟然說出那麼可怕的話,對她的媽媽,那麼冰冷,“妳拿了多少錢,說出去的話就值多少錢。妳說妳不知道,沒想到,可能嗎?”
朱漣欣愣了下,就跟誰在她心頭狠狠踩了一腳,她暴怒地彈起,將葉蔓蔓撞倒。
她的乾澀的眼要燒起兩把火來,撕心裂肺,“我能怎麼辦?我也矛盾過!妳又怎麼知道我這半年是在什麼心情下過的?可妳舅舅人在醫院,妳知道光他那條腿以後要花多少錢嗎?告訴妳吧,光是這些根本不夠,遠遠不夠!這房子賣了咱們兩家人都得要飯,妳和英傑還要上大學啊!”
葉蔓蔓手撐着冰涼的地板,外面艷陽高照,就是朱漣欣身後的那扇窗,窗外刺眼到惡毒的光打在她背上,將她身周勾勒出人形的陰影。
再強的光也打不透她。
葉蔓蔓怔愣於朱漣欣的影子投射在自己身上的黑暗,朱漣欣慌忙地要來扶她,她彎下腰,那光就透了過來,正打在她眼上。
“妳不是說,錢是他給的嗎?”
朱漣欣的動作不上不下,最終收回了那隻伸出的手。
她背光的臉上帶出種循循善誘的溫柔,“妳爸爸一個人在外地已經很不容易了,妳得體諒他。”
葉蔓蔓自己爬起來,朱漣欣沒明白她的態度,還想再說些什麼。
葉蔓蔓直接開門走了。
朱漣欣後知後覺地追出去,到了樓下已經看不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