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
葉蔓蔓很明白眼前的寧和並非預示着一個好的開始。
朱漣欣在給葉琛收拾行李,她給葉琛買了很多衣服鞋子,費力地要塞進那個不大的行李箱。葉琛就在邊上試圖阻止,又不得章法,只能一個勁絮叨別放了,用不着,朱漣欣不理他,說他買的衣服質量不好根本穿不住。
兩個人在不大的房子裏轉來轉去,朱漣欣恨不得連牆皮都扒下來一層,看看還有什麼可給葉琛帶上的。
葉琛留的時間太久必須得回去。
葉蔓蔓就站在窗前看着,這一派的安寧像場默劇,光與影以及晃動的人,老舊的傢具,時光倒流一般,連光線中的浮塵都透着股藝術的張力。
這是一出好劇,但她無法將這帶入進自己的生活。
就覺得魔幻。她抽離於此,又必須存在於此。
朱漣欣說,妳爸爸明天就回去了,今天一起在家吃個飯吧。
朱漣欣親自下廚,新買的油煙機終於發揮出作用,嗡嗡聲小了很多,像陪伴入眠的白噪音。
葉蔓蔓覺得困了,她很想回宿舍好好睡上一覺。
電視機開着,沒人在看。她在刷手機,葉琛在看她。
葉琛的瀟洒還停留在他身上,像塗了層防腐劑,他在面對朱漣欣時都還能很好地演繹那份瀟洒,在自己女兒面前卻不行。
她的女兒跟他說的話總共沒超過兩隻手,不是葉蔓蔓鬧脾氣,她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面對一個年歲是你倍數的人,你能說什麼呢?
葉琛的笑帶着討好,“蔓蔓,我們今天去市場買了蝦,想着妳最愛吃妳媽做的番茄蝦,好久沒吃了吧?”
葉蔓蔓停下按手機的動作,望天認真地計算,“五年。”
葉琛的表情有些尷尬,“記那麼清楚,那是真的很愛吃了。”
葉蔓蔓搖頭,葉琛再接再厲,“那妳現在愛吃什麼?”
她不知想到了什麼,嗤笑一聲,“花甲。”
葉琛得了聖旨一樣,這就要起身,聲音還有點亢奮,“那我現在去買,現在市場還沒關門。”
朱漣欣從廚房出來,正好聽見父女倆對話。本來對於他們兩個這樣普通的交流着,她滿心的欣慰,可聽到最後兩句,她的臉色頓變,少有地凌厲喝住了葉琛。
葉琛不明所以,搞不懂她發那麼大火幹嘛,“孩子想吃花甲,我去買怎麼了?”
“吃什麼花甲,飯都做好了!”她掩飾不住那種複雜的心情,無法做到對葉蔓蔓和顏悅色,“別折騰妳爸了,想吃以後媽媽給妳做。”
葉蔓蔓眼神定了兩秒,點了點頭說,“好。”
朱漣欣一噎,扭身回去。
葉琛鬧不懂她們這是唱的哪出,不免要嘮叨她幾句,說朱漣欣很辛苦,讓她體諒媽媽,不要和她頂嘴。
葉蔓蔓耐心聽到尾,又說,“好。”
一頓飯食之無味,朱漣欣和葉琛一直在說她小時候的事,說到最後葉琛哭了起來,懺悔於自己的罪過,對不起他們,這輩子白活。
飯後葉蔓蔓說要回宿舍,朱漣欣送她下樓,兩人一路無話。
朱漣欣時常會想,這個女兒到底像誰,她要是稍微笨點該多好。
在樓下,她叮囑葉蔓蔓雖然天熱起來,在宿舍也不要貪涼,晚上不要開空調。
葉蔓蔓應着,見朱漣欣還是一身家居服,有些奇怪,“妳什麼時候走?”
朱漣欣被這話堵了下,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妳這孩子說什麼呢,我走哪去。”
葉蔓蔓擰眉,“工作呢?”
她很巧妙地用了“工作”兩個字,避開了陸開,避開了陸匡明。
“嗯,”朱漣欣應得含糊,“打過招呼了,而且我跟老太太說好了,做到這個月底就不做了。”
葉蔓蔓頓了下,沒問她為什麼突然辭職,而是問,“他們同意了?”
“同意了呀,我說家裏有病人要照顧,”說到這,朱漣欣又半是自言自語起來,“妳舅舅那個腿,他們不同意去療養院,那我就想着,下個月也得去趟北京找家大醫院複查,再做個全身檢查,怎麼說也還是那邊醫療實力強點。怕妳舅媽又瞎客氣,乾脆我跟着一塊去。”
葉蔓蔓聽着,那種胃部的不適感又有復蘇的跡象,她硬往下壓着,面色如常。
“媽,妳錢夠嗎?”她沒有耐性再兜圈子,怕自己忍不住吐出來。
朱漣欣愣了下,“夠啊,妳又操心這?”
“怎麼會夠?”
朱漣欣有些神神秘秘地審量她,帶了點笑悄悄說,“妳爸給的。”
“他?”
“什麼‘他’,那是妳爸!”朱漣欣緩了下語氣,“妳爸把這些年的積蓄都拿出來了,其實妳看,他這幾年也挺拚命的,能攢下這麼多錢說明什麼?他那個毛病,真的已經改了。”
葉蔓蔓不語,朱漣欣嘆了口氣,想捏捏她的手,想想還是算了。
“蔓蔓呀,慢慢妳就懂了。”
朱漣欣的話多少解釋了她的一些疑惑,回去的路上她的胃已經不再一抽一抽地疼,葉蔓蔓慶幸自己多了那句嘴,總算能換個踏實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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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在即,伯賢為疏導高三學生緊張情緒,要辦一次“備戰高考未來可期”的動員活動,到時候有高三學生代表講話,高一高二也得準備節目為學長學姐加油助威。
凌鑰在課上抽了兩分鐘說這事,讓大家看出個什麼節目,還是錄個短視頻。
討論正熱烈的時候,劉長喜推門而入。那個力道把凌鑰都嚇了一跳,想劉主任這體格真可以。
劉長喜看都沒看她一眼,直接朝着教室最後排靠窗的位置喊,“陸開收拾東西出來,你家人來接了。”
那時陸開正在畫畫。
他放下筆,看了眼手機,上面沒有信息提示。
“什麼事啊這麼急,直接找來了?”林瓏被劉長喜那急急可可的樣子傳染,幫着陸開把東西扔進書包。
陸開沒說什麼,背上書包出去了。
他跟着劉長喜走後,誰還記得什麼節目的事,教室里頃刻炸開了鍋,凌鑰組織了幾次紀律都沒成功。
井綉也跟着有點激動,自顧自叨叨,“陸開家的事,那肯定是大事啊!也不知道誰來接的,不會是他爸本人吧!誒蔓蔓,妳知道什麼嗎?蔓蔓?”
井綉這才發現她的同桌很不對勁,仔細一看,給她嚇得胳膊肘直接撞桌角,疼得一咧嘴,也顧不上哎呦,慌裏慌張地還去關心別人,“妳怎麼了?哪不舒服嗎?”
葉蔓蔓額頭抵着桌面,兩隻手緊緊捂着胸口。別的角度看只是趴着而已,可井綉瞧得清楚,她額頭的汗已經順着滴在了桌上,顯得額前的發都帶上了潮氣,緊咬的牙關難忍地顫抖。
這得多疼啊。
“我告凌老師,咱們去保健室!”
一隻手閃過來,牢牢止住她的動作,她輕喘着氣,有些費力,“沒事。”
“這還叫沒事?!”
“胃疼,趴一會就好,”覺得不可信似的,她又加了句,“老毛病。”
井綉可從沒見過她有這種毛病,可葉蔓蔓那個樣子她又不敢逆着,只好取中道,“那行,我看着時間,要是五分鐘還不見好,就去保健室。”
葉蔓蔓虛點了下頭。
她閉上眼,調整自己的呼吸,讓胃中抽筋一樣的疼快些過去。
另一邊來接陸開的並不是什麼不得了的人,只有一個王盛,車裏空蕩蕩。
陸開上了車沒說話,王盛由後視鏡看了他一眼也沒說話,車子就這麼開了出去。
走了有十分鐘,陸開才問了句要去哪。
王盛說,醫院。
陸開又閉了嘴,放空地往窗外看。
開往醫院的路陸開是很熟的,中途王盛接了個電話,只說句“知道了”就掛了。車子在前面拐了個彎,這就不是去醫院的路了。
陸開又問,去哪。
這次王盛沉默了很久,比說出醫院倆字還要難以啟齒。
他說,回家。
陸開閉上了眼,他的背已經被冷汗打透了。
家裏只有做飯的阿姨,做了點吃的王盛就讓她先走了。
王盛陪着他呆了會,又接了個電話,還是沒幾句就掛,讓人聽不出個所以然。
王盛說我去趟醫院,晚上接你爸回來,你在家等着,別出去。
陸開點頭,王盛又多看了他幾眼,轉頭走了。
這下挺大的房子倒真是清靜,陸開早已經習慣了這種無限接近空曠的清靜。他坐了會,上樓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他沒換家居服,換了身出去穿的衣服,放棄了平時對亮色的堅持,一身黑。
然後又回到一樓沙發,就坐着等。
陸匡明是在晚上十點左右到的家,家裏只開着客廳的頂燈,陸開坐在燈下,那張年輕的與自己有幾分相似的面孔面無表情。
陸匡明的視線在他身上只停留了很短一瞬,他那張平日裏運籌帷幄,在電視裏當著幾千萬人指點江山的臉,扭曲地現出了痛苦的神色。
他扶着玄關櫃緩了一會,見陸開已經迎了過來,微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沒事,兩人在一張沙發坐下。
平時他們都坐對面,帶着輩分尊卑的審量,今天他們坐在了一張沙發上。
陸匡明將自己深陷進沙發靠背,罕見地掏出一支煙來。陸開有些意外,陸匡明戒煙已經很多年了,倒不是為了身體健康,是自己小時候免疫力不好總生病,赫晴就總數落他抽煙對孩子不好,慢慢他也就不抽了。
陸匡明叼着煙又在身上摸了半天,果然是戒的年頭太久,帶煙沒帶火。
銀色的打火機蓋子彈起時發出鋼材質特有的爽力脆響,火石與棉蕊摩擦,在拇指指腹留下很淡的焦味。
一簇無中生有的火苗。
陸匡明懸着的手顫了下,又很穩地將煙點了起來,深吸了口。
他的聲音又啞又緊,那是用嗓過度的後遺症。
“你過敏好了?”
陸開着實愣了會,這才反應過來陸匡明是在擔心什麼,他的心往下狠墜了下,那拉扯的疼讓他皺了下眉,“應該好了。”
陸匡明聞言嘆了聲,“那就沒事。”這爹當的,都不知道兒子抽煙。
這根煙其實陸匡明也就吸了那第一口,剩下的純是自己燒完的。兩人就守着那煙短下去,煙灰掉在地上,直到快燙手陸匡明才給熄了。
“幾點了?”陸匡明問。
陸開看了眼表,“十點半。”
“好,”陸匡明揉了把眉心,“一會跟我去醫院,明天送奶奶走。”
雖然早有預感,這時陸開還是因為震驚而暫時失了聲。
他死死攥着那支打火機,冰涼的金屬表層已經和他的皮膚同樣溫度,沒有了讓人平靜的沁涼,變得像個小火爐。
半天他才聽見自己極輕地說了句,“這麼突然?”
陸匡明彷彿也在想這個問題,他想的時間則更為長久,像是回想了他的一生。
“急性的,心梗。”
雖然發現的很及時,救治也很及時,可她身上基礎病太多受不住手術。
“怎麼好端端就心梗了?”陸開想不明白,然後他不敢再問下去。
陸匡明全身抖得厲害,他自有記憶以來沒見這個需要自己仰視的男人如此惶恐落魄,一時嚇住,不知如何是好。
陸匡明的拳頭爆出青筋,可他的聲音還是失去了刻意壓下的冷靜,想必在醫院時,他已經這樣撕心裂肺過一番。
“你奶奶,是被我氣死的。”陸匡明帶着嘶啞的哭腔,在兒子面前剖析自己的罪過,“讓她這麼大歲數,還要遭這份罪。”
陸開人被定在那,只能看着陸匡明崩潰,又看着他鎮定下來,他自己的內心也隨着這種情緒走了一圈,但他哭不出來,他的身心都還沒能完全消化這個信息。
就覺得,特不真實。
陸匡明抹了把臉,也不管他心思還在不在這,自顧開口,“咱們家出了點事,你也該有所感覺。”
陸開沒說話,他在等陸匡明的后話。
陸匡明沉了不多時,像宣告一項新政策的頒佈一樣,語氣不重但很嚴肅,“奶奶的事辦完了,你就出國吧。你媽已經把那邊的事都打點好了,這幾天你就在家裏,哪也別去。”
陸開很慢地眨眼,斂下眉目,又再抬起,跟失聰了一樣。
而這次,陸匡明沒有再補充什麼,他的話已經說完了。
就算他再等下去,也不會有周轉的餘地。
陸開動了動喉頭,乾澀地開口,“這事,跟奶奶這麼急着發喪有關係嗎?”
不管怎麼說都太快了,事事透着兵貴神速,以他奶奶的身份這樣倉促地辦事簡直跟鬧着玩似的,而他爸這樣孝順的一個人竟然就這麼辦了,更別說他對奶奶的愧疚是忍着巨大悲痛的,而叔叔們竟也沒阻止。
這得是出了多大的事?親媽草草下葬,又要急着把兒子送出國。
他很慢地搖頭,按說這個時候實在不該說這種話。他說,“我不去。”
陸匡明只是看着他,他那雙眼,可以說閱人無數。兩個籠在悲哀中的男人是沒心思兵戎相見的,起碼陸匡明真的累了。
他從未有過地以一種傳承的目光打量着自己的兒子,以一種平等的態度很認真地問他,“陸開,你在這,除了成為別人架在我脖子上的一把刀,還能做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