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沙瑤的臉色蠟黃,眼睛裏趴着幾條紅血絲,眼皮腫了起來,本來是雙眼皮的大眼睛愣是給擠兌成了單眼皮小眼睛。
腦門上貼着退熱貼,劉海蓋住了大部分,只有一條小白邊露在外面。
她坐起來,葉欣研忙走過去,在她身後塞了個枕頭。摸到她的手,依然滾燙,愧疚萬分,“對不起沙小姐,我沒教好兒子,害你受苦。”
沙瑤虛弱地笑笑,指指喉嚨。葉欣研明白過來,“你聽着就好,不用說話。”
沙瑤點點頭,目光落在蔡翌宸臉上。
蔡翌宸局促地走近兩步,手在褲子的側面蹭了蹭,“那天是我不好,不該丟下你一個人,你放心,下次肯定不會了。”
還想有下次?!沙瑤別轉頭,不看他。
蔡翌宸無措地望着自己老媽,口型詢問——怎麼辦?
葉欣研朝沙瑤努嘴,蔡翌宸咬牙,“要不咱們再出去一次,你丟下我,把車開走,讓你報仇。”
沙瑤的頭沒轉回來,葉欣研做個加油的手勢,蔡翌宸走到沙瑤對面,“怎麼樣你才肯原諒我?只要你說,我都照做。”
沙瑤拿起床頭柜上的便利貼和筆,寫了一行字,遞給他,蔡翌宸看完,怒道:“不行!”
沙瑤乜斜他一眼,要搶回便利貼,蔡翌宸抬手,舉起,“讓我考慮下。”
沙瑤轉着簽字筆,咬住唇角,喉嚨里溢出一聲笑,蔡翌宸看她,忽然間充滿希望,“你改變主意啦?”
沙瑤搖頭,看向窗外。兩隻白頭翁飛過,落在柳樹上,嘰嘰喳喳叫了幾聲,又飛走了。
蔡翌宸把紙揉成一團,扔到嘴裏,嚼爛,吞了下去,“你病好了給我打電話,我履行陳諾。”
葉欣研以眼神詢問,蔡翌宸不理她,轉身走了出去。葉欣研跟沙瑤再次道歉,追了出去。
門,掩上。
沙瑤低着頭,噗嗤笑起來,笑着笑着,縮到被窩裏,蒙住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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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毅城收到萬瑜逃院的消息,從床上爬起來,急急忙忙往醫院趕。
徐峰苦着臉,為什麼每次不見人都是在他值班的時候,咱們能不能換個人坑。
病房的窗戶大開,窗帘被風吹得一飄一飄的。
重症病房的窗戶都有保籠,怕病人自殺,這邊樓里住的都是病情較輕的,又是二樓,就沒有裝,倒是讓她抓到了機會。
蔡毅城問:“看監控了嗎?”
“看了,跟上回一樣,哪兒都看不到人。”
“頂樓呢?”
“找了,沒人,我一個角落一個角落找的。她爸爸都打電話過來了,肯定是回家了,要不然人家也不會打電話給咱們是不是。”
蔡毅城對萬瑜的爸爸一點兒好感都沒有,他的作為明擺着是不想要這個女兒,一次都沒來看過,而且第一次打電話的也是他。
蔡毅城調取了當晚的電話錄音,反覆聽了很多次。萬慶國的情緒很激動,憤怒,帶着點咬牙切齒,他不但不喜歡這個女兒,還恨她。
蔡毅城抄手看着窗外,夜色掩蓋下,一切都是黑漆漆的。
這裏是郊區,人煙稀少,屬於被遺忘的角落。當初建精神病院的時候,市民們都希望建的遠一些,最好是遠到天際。
在人們的認知里精神病患者都是危險的,帶着鄙夷看他們。其實有的精神病人跟正常人無異,甚至比正常人還聰明,有嚴密的邏輯思維能力。
像萬瑜,兩次都沒在監控器里看見她,說明她很了解監控的位置,知道哪些地方是死角。
這麼聰明,真讓人頭疼。
忽然,有個小小的身影在移動,每走一步,就停頓一下,抬頭看看,再走,路徑是個紛亂的曲線。
蔡毅城翹起唇角,還知道回來,沒有徹底玩失蹤。他不禁想,這回是萬瑜的爸爸打電話過來了,如果沒有這通電話,她又偷偷地溜回來,是不是就沒人發現她不見了。
住院的這段期間,她出去了幾次?上一回,是不是也是偷着溜出去,再回來,到頂樓的?
蔡毅城轉身,往病房走,抓她個現行,看你怎麼解釋。
病房裏的燈黑着,蔡毅城抹黑進去,抬腕,凌晨2點08分,盯着門,五分鐘過去,門沒有開。又五分鐘過去,門依然沒開。
心裏一動,蔡毅城推開門,進了電梯。
頂樓,曬着的床單、被罩、衣物像潛伏的怪獸。
萬瑜坐在大樓的邊緣,雙腿耷拉着,吸一支女士香煙,煙很細,火光在煙霧裏染的更亮。
蔡毅城站在遠處看她,她的背微勾,背影蕭索孤單,像被遺棄的孩子。那種感覺他不陌生,彷彿看到一個小小的孩子,縮在角落哭泣,聲音壓的很低很低,生怕被人聽見。
在那個家裏,所有的喜怒哀樂都要掩藏起來,即使哭,也要悄悄的。
心臟像被一隻手抓住,使勁地揉搓,疼的他彎起身子,大口喘着粗氣。過了許久,他抬起頭,額頭上落下豆大的汗珠,抬腳走向她,他走的很快,很匆忙,抱住她的腰,下巴放在她的頭頂上。
萬瑜的身子一僵,聞到熟悉的薄荷香,放鬆下來,“我差點叫非禮。”
蔡毅城收緊雙臂,胸膛緊緊貼着她的後背,弓起的脊柱硌疼了他,卻還是覺得不夠,他想要再緊一些。
萬瑜吭哧地笑,“蔡翌宸,你就是個悶騷。”
蔡毅城扳過她的臉,在她的嘴唇上面咬,薄而柔軟的嘴唇,像綿甜的糖果,濃重的煙草味熏得他醉醺醺的。萬瑜嘶嘶抽氣,不覺得疼,卻覺得痛快。她咬回去,口齒里充滿鐵腥味。
萬瑜捧住他的臉,小舌深入嘴巴里,吸住溫熱的舌頭,含在嘴裏。蔡毅城只覺得從頭皮到腳底都是麻的,四肢不再屬於自己,它們被面前的女人俘獲了。
萬瑜吻完,又吭哧地笑,“這才叫接吻。”
蔡毅城轉過她,抱着她的腰,提起來,仰頭看着她,“去哪兒了?”
“回了趟家,拿點東西。”
“東西呢?”他記得她是空着手回來的。
“不對呀蔡毅城,你營造了這麼美好的氣氛,就是為了審訊?”
蔡毅城揉搓她的臉,“要是再讓我知道你偷着跑出去,我就把你綁起來,放進有鐵欄杆的房子裏。”
萬瑜勾住他的脖子,咬他的唇,“你試試看,看我以後還理不理你。”
“還威脅我呢。”
“對,威脅你怎麼樣,”萬瑜拽着他的襯衣笑,“誰讓你喜歡我呢。”
蔡毅城吻她的下巴,“萬瑜,乖一點兒,等你好了,就可以出院了。”
“恩。”
最後怎麼回的病房,萬瑜不記得了,她只記得在蔡毅城的懷裏睡著了,睡得很踏實,第一回沒有做噩夢。
有段時間,她天天做噩夢,要靠藥物入睡,在網上諮詢心理醫生,又看了很多心理學方面的書,慢慢的,能睡一會兒。
噩夢還是如影隨形,像長在身上的毒瘤,每次醒來,就像打了一場仗,渾身汗淋淋的,要過很久才能睡着。
人迅速的消瘦,雙眼血紅,時不時打哈欠,像個癮君子。而她的父母,完全無視她的異常,甚至陪着他們心愛的小女兒看電視時,樂的哈哈大笑。
心裏的冰冷在那時達到了極致,堅硬的外殼一件件穿在身上,透過骨血,護住柔軟的心臟。
此後,美夢就離她遠去了。
萬瑜穿衣服,刷牙洗臉。
鏡子裏的人氣色很好,面色紅潤,嘴唇尤其嬌艷,像成熟的櫻桃。掰開下嘴唇,裏面一層結痂,昨晚咬的有點狠。拿起眉筆,細細描畫,又畫了眼線,掃眼影,對着鏡子裏的人笑,嘴邊兩個梨渦。紮好馬尾,甩了下,不錯,青春洋溢,美的耀眼。
薇薇安還在重症病房,萬瑜跟潘小艾聊天,手裏把玩着撲克牌,眼睛四處亂瞄。
潘小艾說:“咱們從一生下來,就被神做了記號,哪些人當官,哪些人當百姓,都是一早就定好的。你也別不服氣,神喜歡誰,不喜歡誰,你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我就不能賄賂他?”
“神是什麼?神是至高無上的,能賄賂的那是人,是貪官。神無欲無求,清心寡欲。”潘小艾突然靠近萬瑜,神秘兮兮地說:“神有的時候寂寞了,會扮成凡人在人間遊走。我跟你說,咱們當中就有假扮的神。”
萬瑜故意很緊張地問:“是誰?”
潘小艾努嘴,“喏,就是蔡醫生。”
萬瑜先是瞪大眼睛,然後哈哈大笑。潘小艾捂住她的嘴,“你別笑,我說的是真的,只有神才會大公無私地奉獻自己,蔡醫生勞心勞力,對病人就像親人,他要不是神,我敢把腦袋擰下來。”
“是是是,他是神,你說的沒錯。”
萬瑜走到蔡毅城身邊,抄着口袋,拿肩膀撞他,“查房呢,男神。”
蔡毅城的耳根子紅透了,盯着她的腳尖,她穿着涼拖鞋,十個腳趾頭染了暗紅的指甲油,腳趾略圓。他的喉頭髮緊,頭皮從腳底又開始出現酥麻。
“別亂叫。”
萬瑜笑,拽着他的袖口,“你跟我說說,我們凡間好玩還是你們的神間好玩?”
“萬瑜,你不會狂躁症沒好,又得妄想症了吧。”
“你才妄想症呢,潘大姐說你是神仙下凡間,來解救我等遭受病苦纏身的人們。”
蔡毅城敲她的腦袋,“我要是神仙下凡,頭一件事就先把你的腦袋換了。”
萬瑜右手兜住下巴,左手扶住後頸,往上一抬,兩手保持着姿勢,移到蔡毅城的手邊,“喏,給你,換吧。”
蔡毅城嘆氣,“你還能再二一點兒嗎。”
萬瑜雙目放空,伸長胳膊,“我的頭呢,給我頭,你們看到我的頭了嗎?我的頭不見了。”
蔡毅城想去死,他怎麼喜歡這麼一個二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