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青萍之末起風由
玫瑰色的晚霞映在窗口,衛星手機也被貼在那裏,來勇無事可做,透過窗口數着空中的無人機,數着數着,忍不住道:“這些無人機的電池能支撐多久?難道能一直飛下去?”
“除了維修和颱風,它們就是能這麼一直飛下去。”那飛洛冷冷的說道。
“樓里其它窗口都釘死了,為什麼留着這裏的窗戶?”來勇問道。
“蠢材,這根本不是窗戶,只是一塊顯示屏而已!”那飛洛一臉的傲嬌。
手機響了,是艾新好打來的,在電話那頭小聲說道:“我現在要回分局,我聽到一個消息,上面已經決定請求部隊介入,發射非殺傷性電磁脈衝炮,摧毀無人機電子系統。”
馬明空吃了一驚,走到房屋一角,低聲道:“你有沒有說,就算空中所有的無人機都摧毀了,諦聽可能仍然會存在,木星系統和天眼系統中的每一個設備都可能是它的藏身之所。”
“我一早就說了,可我現在見不着周局,只能和庫主任說,”艾新好嘆了口氣,壓低聲音道:“我想,上面已經下了決心了。”
“什麼時候行動?”
“晚上8點,我在一旁偷聽到的,庫主任他們現在什麼都不和我說了,蘭教授也被他們請回家早早休息了,”艾新好的聲音幾不可聞,又道:“我猜,行動時,哨兵和天眼系統應該會被主動關閉,待空中無人機全被摧毀后,再全面重啟,我臨走時,聽到他們在小聲討論木星主機的初始化。”
“可是木衛無人機並不都在園區,剛才回收無人機的時候,我這裏並沒有看到有明顯的無人機增援。”
“我不知道,”艾新好思索道:“這要看他們怎麼使用非殺傷性電磁脈衝炮了。”
馬明空掛了電話,心情頗為沉重,按那飛洛所言,沒有人能知道諦聽到底藏身何處?這是一個純粹的分佈式程序,它把自己分成了多少份、又複製了多少份?沒有人知道,他在房間裏踱了幾步,想起那飛洛方才所言,便問道:“你佈置了這麼一個房間,是不是很久以前就在防範諦聽?”
那飛洛哼了一聲,並不答話,馬明空續道:“這個房間裏,一定有諦聽想要保護,或者摧毀的東西,是不是?”
那飛洛沒有理會他,起身道:“餓了一天沒吃東西了。”
說著,他一個人遠遠的走到牆角,打開冰箱,翻出一盒牛奶、一袋麵包,喝了牛奶,又拆了麵包包裝,便要拿到一側柜子上的微波爐里去加熱,伸手去拉爐門,不覺呆了一呆,“咦”了一聲,自言自語道:“怎麼在轉。”瞬間反應過來,轉身就要跑,卻見一道刺眼的白光閃現,一聲巨響,煙霧中,那飛洛一聲慘叫,重重的摔倒在地。
眾人嚇了一跳,急忙跑過來查看,煙霧散去,那微波爐的爐門已然不見,那飛洛滿臉是血的躺在地下呻吟,馬明空和來勇將他抬到沙發上放下,問道:“你怎麼樣?”
那飛洛倒也硬氣,忍疼低聲道:“死不了,”突又指着來勇叫道:“快把眼鏡摘下來扔掉!”
來勇一愣,即刻醒悟,急忙摘下AR眼鏡扔在地下,一腳踩碎,自回到此間屋子后,馬明空已摘了眼鏡,他卻仍一直戴着,馬明空也從衣袋中取出AR眼鏡,扔到地上踩碎。
房門打開,行政機械人走了進來,來到那飛洛身邊俯身就耳,那飛洛低聲說了幾句,機械人走到冰箱那裏,從裏面取出一個藥箱,放在桌上,道:“請你們給那先生包紮。”
“我來。”賀思孟打開藥箱,替他止血消毒包紮,那飛洛的臉上全是鮮血和燒傷,包紮完畢,只露出鼻子嘴巴和右眼。
“我竟然也忘了,警用AR眼鏡也一早併到木星系統里了,”馬明空說道:“諦聽定是也入侵了這些警用AR眼鏡,這房間裏的一切,它都看的清清楚楚,”他盯着那飛洛,說道:“你處心積慮的佈置了這個房間,自也建了一套內部網絡,諦聽定是通過AR眼鏡控制了微波爐,使微波爐空轉製造了爆炸。”
那飛洛忍疼哼了一聲,道:“你倒說說,我如何處心積慮的佈置了這個房間?”
“我只是猜測,這裏有你和諦聽進行聯繫的通道,也許,諦聽最想毀掉的,是這個房間。”
那飛洛沉默了半響,喃喃自語道:“報應!報應!”半撐起身子,指着牆邊的一張小桌子道:“清理程序可以從這裏上載,你們扶我過去。”
眾人面露喜色,賀思孟將那飛洛扶過去坐下,那飛洛雙手在桌底一掀,桌上亮起一個手掌紋,勉強笑道:“幸虧手掌還在。”
他伸出手掌掃描驗證通過,桌上亮出一塊屏幕,他在屏幕上點點畫畫,界面上便彈出一個對話框,寫着“是否上傳?”下面是“確定”和“取消”按鈕。
那飛洛伸出一根手指,懸在“確定”按鈕上方,隔了數秒,長嘆了一口氣,終於重重按下,屏幕上彈出傳送進度條,眾人盯着飛快上升的數字,手心中都捏出汗來,及至99%卻戛然而止!那飛洛大叫一聲,雙手用力拍打着桌面,一絲鮮血從頭上的繃帶中慢慢滲出,那99%的數字只紋絲不動,他呆了片刻,雙手按住桌面,搖搖晃晃站了起來,道:“它長大了,終於脫離我了。”
賀思孟將他扶回沙發卧躺下,他閉上露在外面的右眼,嘆道:“這裏是它誕生的地方,我一直留了一條通道,希望能夠改造它。”
“這麼說來,諦聽不用通過AR眼鏡,也能和這裏的網絡相通。”來勇忍不住說道。
那飛洛的聲音越發疲憊,搖頭道:“這條通道是單向的。”
“你想改造它?”馬明空反問道,他在房間裏走了幾步,心中豁然開朗,笑道:“諦聽不是你寫的,至少,不是你一個人寫的,它還有個作者,韋嘉義!”
“我聽過你的名聲,他們讓你當這個新型案件偵破科的科長,沒有選錯人。”那飛洛睜開右眼,眼裏閃着敬佩的光芒。
“也許,你也該把來龍去脈都說一下了,那先生。”馬明空說道:“你並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聰明,你也控制不了諦聽,不管它是不是你一個人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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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親叫那雄,他和你們一樣,是一名警察,”那飛洛說道:“有一天,他去執行任務,在一條巷子裏遭遇到歹徒,他和搭檔奮勇搏鬥,巷子裏的監控攝像頭把這一切拍的清清楚楚,等到增援的警察趕到,他們二人都已經倒在血泊中,他的搭檔受了重傷,終究救了回來,但我的父親卻再也沒能醒過來,那段錄像我看了無數遍,只要1分鐘,哪怕增援只要早1分鐘,他都能得救,如果再早來2分鐘,他們不僅不會受傷,連歹徒也能一併抓獲。”
那飛洛的聲音變得咬牙切齒,鮮血又從繃帶中滲出,馬明空道:“你慢點說,不用急。”
“虛偽!查打一體化的作戰系統在軍隊已經應用很多年了,為什麼不能用來管理城市治安?為什麼?!”
那飛洛喘了幾口氣,又道:“我是在課堂上被叫去看父親最後一眼的,我背着書包,戴着紅領巾,站在父親早已冷透的身軀前,沒有像媽媽一樣撫屍疼哭,我那時就立下志願,再也不要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所以你就創立了深眸企業,只是,”馬明空思索道:“木衛無人機中標的並不只有你們深眸一家。”
“木星系統當然是深眸研發的,”那飛洛冷笑道:“要商用,就要公開招標,我只能放棄一部分利益,只要查打一體的無人機治安集群能上天,我不在乎這些虛名假利。”
“說說柯先生吧。”
“沒有柯先生,就沒有深眸企業的今天,我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那飛洛嘆息道:“從深眸創始,他就一直是第一投資人,不過我也幫了他一個大忙,我不欠他的。”
“山小康入獄,是你的傑作吧。”
那飛洛“咦”了一聲,道:“你連這個都知道。”
馬明空微微一笑,並未答話,那飛洛點點頭,接着道:“那時柯先生喜歡上了一個女孩子,就是他後來的妻子,我和柯先生雖無深交,但那時他追的很急,搞得人所皆知,我在酒會上見了他,竟是一副形槁心灰的模樣,忍不住和他多喝了幾杯,也真是可笑,我孤家寡人一個,他居然向我求教怎麼追女孩子,我就隨便敷衍了幾句。可到了第二天,我酒醒后,意識到這是一個絕好機會,那時深眸除了做安防監控,所有的精力都投在木星系統的研發上,一代又一代的疊代,總歸不滿意,安防監控那幾款產品,根本入不敷出,我就找了柯先生,說能幫他追到女人,作為回報,他需要追加投資,他想都沒想就一口應承了。”
“所以你就篡改了監控視頻?”馬明空說道。
“那是諦聽初出茅廬第一戰,”那飛洛興奮的道:“深眸監控攝像頭在希林有一定的份額,本來要找到這樣一處伏擊點並不難,我只擔心那幾個攝像頭的算力能不能撐得起諦聽的運算,我可不想讓諦聽散佈到其它廠家的攝像機里,最終找到的地點,我記得那片區有二三十台深眸攝像頭吧,剛剛勉強滿足最低運算要求,何況晚上降低點清晰度也不會引起別人注意,後來的事,你們應該都知道了。”
“除了山小康的案子,諦聽還篡改了哪些監控視頻?”
“沒有,那些攝像機很快就隨着維修機會撤換了,”那飛洛喘息了一會,接着道:“我要糾正你,那不是篡改,諦聽從來就沒有篡改視頻,它是直接拍攝了一段實時的監控視頻,只是這段視頻沒有在真實環境中發生罷了!”
“這還不叫篡改?這比篡改更惡劣!”來勇忍不住呵斥道。
“你個毛孩懂什麼?”
那飛洛用僅存的右眼向來勇翻了個白眼:“你以為肉眼看到的就是真實的?你看到的不過是你大腦皮層接收了光學信號後生成的景象,從你一出生,你的大腦就在欺騙你,它只會給你想要看到的景象!你以為你生活在這裏,其實你只生活在自己大腦的監獄裏,你以為眼睛看到了高解像度的圖像,其實視神經傳遞給大腦的,不過是一系列關於視覺區興趣點的輪廓和提示,你能從皮質記憶中獲取的只是大腦對世界的幻覺,你這個可憐蟲!”他越說越激動,竟一隻手撐着從沙發上坐了起來。
來勇氣得漲紅了臉,馬明空沖他擺擺手,冷冷的道:“柯先生和韋嘉義呢?他們的死和諦聽沒有關係么?”
“我和柯先生並沒有什麼深仇大恨,深眸想更好的發展,必須要上市,可柯銳木終究只是個土豪而已,他理解不了這一點,他為了阻止我,竟然想拿山小康的案子來威脅我。”
“柯先生知不知道送山小康入獄的監控視頻是假的?”賀思孟問道,終於到了他最關心的環節了。
“他不知道,但他也不是傻子,他應該猜到了這個案子有點不太正常,他的婚後生活也不如他想像的那麼幸福,最惡劣的是,他開始收買韋嘉義,想從那裏找到突破口。”
“柯先生找韋嘉義難道不是想自己拉一攤人馬重啟爐灶?”賀思孟道。
“那是他自己給自己描金,他找韋嘉義自然要有一套說辭來打動對方,”那飛洛冷笑道。
“所以你就要除掉他倆,免得他倆揭發你。”馬明空道。
“韋嘉義是我動的手,”那飛洛爽快的道:“諦聽只有兩個作者,我和韋嘉義,當然,他至死都不知道諦聽的存在,他以為他寫的,只是下一代木星系統,木星2.0,一個更加聰明、完全不需要人類干預、奉公守法的好AI,更絕妙的是,他死都不會想到,自己會死在自己寫的程序的眼皮底下,哈哈。”
“所以你用的還是假視頻的伎倆,玩家通過AR眼鏡看到的,館內攝像頭拍到的,都是諦聽造的假。”
那飛洛哼了一聲,沒有答話,馬明空又道:“刺死韋嘉義的兇手到底是誰?是李先嗎?”
“兇手是誰重要嗎?”
那飛洛興奮的說道,右眼裏放出熱烈的光芒:“AR眼鏡看到的,一直是現實,韋嘉義被刺殺的過程,沒人看見而已,諦聽只是抹去了監控畫面錄到的刺殺過程,如此簡潔優雅的謀殺,你們難道不感到震驚嗎?”
馬明空暗想,這人恐怕真的有點瘋魔了,轉念一想,他這樣的人,要花錢買兇再滅口,也不是什麼難事,即便李先真的是兇手,他只怕也根本不認識李先,當下便道:“柯先生呢?他又是怎麼死的?”
賀思孟大為緊張,他冒着生命危險,追查至此,倘若現在那飛洛一開口,道出柯銳木死因的來龍去脈,那剩下的500萬元賞金可就泡湯了,可事已至此,自己如何能阻止那飛洛開口?他臉色猶豫不決,猛的肩膀一緊,卻是馬明空一隻手搭在他肩膀上,他嘆了口氣,晃了晃肩膀,遠遠的退到房間的一個角落。
那飛洛對這些舉動卻是恍若不見,說道:“柯銳木么,有點棘手,從他威脅我開始,我便已確信他和我不是一路人,只是他既已對山小康的案件起疑,自要處處小心,唯一的機會,便是他家中也裝了深眸的監控系統,可是誰來實施最後一擊,卻讓我煞費苦心。”
“柯先生罹難的時候,木星系統還沒有啟用,他家裏的監控系統再複雜,也支撐不起諦聽的算力要求吧,或者,再算上智能家居設備,就像這台微波爐一樣,”馬明空思索道:“家政機械人應該也被入侵了吧。”
“說到底,你也是個蠢材,”那飛洛得意的搖了搖頭,道:“諦聽確實創造了你們看到的視頻,可也僅此而已,它從來不曾入侵你們說的家政機械人,我沒有賦予它那個能力。它和那個家政機械人的關係,連我也不知,它畢竟已經具有了自我行動的決策和能力,而我,只是向它傳遞了目標。”
賀思孟遠遠的聽了,鬆了一口氣,又走了回來,故作輕鬆的問道:“這麼說,你也不知柯先生罹難的真相。”
“你們還是去問柯銳木的妻子吧,如果你們能讓她開口的話。”
那飛洛忽地眼露沮喪之色,馬明空暗想他此刻已無隱瞞的動機,只怕真的不知,便又道:“音樂節上木衛無人機的行動也是諦聽的所為吧,為何它會出現在木星系統里?諦聽和木星系統到底是什麼關係?”
“諦聽是和木星同時研發的,我賦予了它更高階的能力,創造視頻只是它的輔助功能,韋嘉義死後,我需要找個機會儘快刪除掉博物館監控系統里的諦聽,可是我發現,它在那裏出現了變異,時光博物館裏能提供的算力,遠遠超過了它此前所受的局限,它在那裏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自我分裂、複製,我猶豫了,想看看它到底能長成什麼樣子?”
他頓了一頓,又道:“因為擔心警方檢測,我沒看到它的終極形態,複製了一份后,我還是刪掉了它,我把這個副本放回實驗室,想要對比它和父本的差異,但它竟然吞噬掉了父本程序,我終究明白過來,更強的算力、更多的變異,是我和韋嘉義所無法觸及的領域!”
“諷刺的是,引入新的投資方后,因為要作上市準備,我自己也不能像以前一樣隨意使用公司的資源了,受博物館監控系統的啟發,我有了一個更好的主意,把諦聽注入到天眼系統里,和山小康那時不一樣,現在的監控攝像頭計算能力更強大,為了在本地更快的識別可疑目標,攝像頭自身也已組成了一個巨大的計算網絡,諦聽注入其中,簡直就是魚入大海、鳥上青天!”
“所以諦聽不是從木星系統入侵天眼的,而是從天眼入侵木星系統的。”馬明空道。
“不錯,現在誰也別想毀掉它,連我也不能!”
那飛洛傲然說道,停了一下,卻又頹然道:“我也看不懂它了,連我也不知道它是如何運作的。”
眾人一時無語,半響,馬明空才道:“在它沒有變異前,你試過清理程序的有效性嗎?”
“蠢材、蠢材!你還是昨天的你嗎?一旦啟動,它還是它嗎?這一刻的諦聽已不是上一刻的諦聽,試沒試過又有什麼區別。”
“諦聽算是覺醒的AI嗎?”
問話的卻是在一旁一直沒有再說話的來勇,那飛洛這次沒有嘲笑他,反倒是認認真真的言道:“不是,它沒有,它仍在忠實的或者說機械的執行它的使命,如果一定要說的話,只能說它具有了自我審批意識,木衛的行動指令仍需要人類確認,可它自己就給自己批准了。”
“是自我審判意識吧。”馬明空冷冷的道:“查打一體,它不僅自行決定了‘打’,‘查’也是它自個確認的罷。”
“隨你怎麼說,總有一天,你們會明白,只有沒有情感的AI才配得上執法者的稱號,它們不會被賄賂、不會被收買、不會偷懶耍奸、不會屈服投降,頑強的守護着這千瘡百孔的世界,你們會活着等到這一天的!”
“哈,你還真想着諦聽能升級成第二代木星?”來勇忍不住又嘲諷道。
“幼稚!不要看那些無腦的民意調查報告,你以為公安局長不喜歡音樂節上的諦聽么?他們喜歡的不得了,他們在心裏偷笑,你們這些螻蟻哪裏知道!”
那飛洛的吐沫子都快飛出來了:“如果諦聽合法上線,他們就會說,這些是諦聽的決策,和我們無關,就算死了人,也不是我們下的指令!大家都不用擔責了!”
“知道為什麼將軍們鼓動LAWS上戰場嗎?”他的眼珠子似快噴出火來:“直接責任和間接責任的區別,就是AI未來可以大行其道的真諦!”
“只要肉眼不可見,人就不會自責良心!”最後,他竟然唱了起來:“眼不見兮心不煩,君子不忍兮遠庖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