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倪 3

端倪 3

林氏雖然醒了,但仍十分虛弱,她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兩眼望天,任憑旁人如何叫她都置之不理,就那樣活死人似的干躺着。

傅流英在旁邊軟硬兼施了半晌,一會兒寬慰她坦白從寬不會多加責罰,一會兒恐嚇她若是再不言不語就要將她押送見官。

林氏完全不為所動,傅流英覺得自己真是太失敗了,只得退到一邊,等金風柳浪二人裁度。

可是不管是誰來了都無濟於事,林氏就那樣以不變應萬變,如一塊冥頑不靈的千年老石。

柳浪心生一計,走上前來,在她身側輕聲道:“笑笑告訴我,你說想帶她一起走,但是秦氏不允。”

聽到這個名字,林氏的眼角忽然微微一跳,柳浪知道可以繼續說下去,便接着道:“我想你一定很疼她。是不是因為你把她當成了自己的女兒?”

林氏還是兩眼望天,面無表情,但眼中逐漸汪出兩行清淚,順着已經斑白的鬢角滾落下來。

柳浪說:“她現在就躺在外頭,冰涼的席子裹着,夜裏就要被運到墳場下葬。你當真要縱容那妖精繼續為非作歹么?”

“笑笑說你是這府里待她最好的人。”

聽到這話,林氏終於忍不住了,她猛地坐起來,扶着欄杆,淚如雨下,幾乎是嚎啕道:“我,我也不知道會這樣……他明明跟我說,只會拿走那賤人肚子裏的孩子,不會殺人的……他告訴我不會殺人的啊!!!”

柳浪連忙問道:“誰?誰告訴你?”

林氏被涕淚嗆得咳嗽連連,斷斷續續地回答道:“是觀音祠里的神仙……他,他告訴我,他會幫我拿走那個孩子……他真的說他不會殺人的!!”

怎麼又冒出來一個觀音祠?

傅流英已經急不可耐,一把推開身為閑人不應在此的柳浪,一屁股坐在林氏床前,只差伸手去猛搖她:“什麼觀音祠?你快說清楚!”

林氏痛苦地抽噎着,將前因緩緩道來。

原來,那觀音祠是村中一座古老的祠堂,從前有個信佛的財主,多年無子,終有一日他夫人產下龍鳳胎,為還願便捐錢建造了這麼一座觀音祠,裏頭供奉的是泥塑的送子觀音像,此後一直在村子裏接受朝拜和香火。

這觀音祠據說十分靈驗,吸引了遠近八方的百姓前來參拜,其中大多是有孕的年輕婦人,希望能平平安安生下孩子,也有許多祈禱兒孫多子多福的老嫗。

林氏在孫府根本毫無地位,原本孫老爺還勉強念及多年夫妻恩情,自從秦氏嫁進府中,林氏便沒有一天安生日子可過,動輒便要被她打罵,連個下人也不如。林氏以為這賤人不過是仗着年輕貌美,老爺寵愛,但畢竟孫財主那樣喜新厭舊,現在放縱她恃寵而驕,遲早也會冷淡下來,自己只要隱忍到那時候便好了。

可誰曾想,不到半年,秦氏便有孕了。這樣一來,她在府中的地位就大大的不同了,老爺將這一胎看得十分重,只當是命里唯一一個孩子。於是秦氏便越發的驕橫做作,心情不好便打罵下人,作踐正室,有時發起瘋來,隨意杖斃一個並未做錯事的丫頭,老爺也只當無事發生,由着她胡鬧。

林氏忍辱許久,幾乎日日都能聽見秦氏在別院高聲譏笑她,指桑罵槐。言辭粗魯,不堪入耳,大都是辱罵她“佔着茅坑不拉屎”,“年老色衰生不出孩子倒不如去死了乾淨”之流。林氏原本以為自己只要儘力忍耐便好了,只要不去招惹她就無事發生。

可是,有一日她經過秦氏房前,聽見那賤人用令人作嘔的嬌滴滴之態,問老爺為什麼還不休掉林氏,將她扶正。

老爺得意的笑道:“只要生下孩子,別說是正室這位子,就是天上的月亮我也能給你摘下來。”

林氏站在門外,如墜冰窟。她母家已經家破人亡,至今得不到一點消息,倘若她再被休,無處可去,就只能餓死街頭了。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走回房裏,只覺得每一步都彷彿行走在刀尖之上,疼痛難忍。耳邊不斷回蕩着秦氏那負心人噁心至極的調笑聲。

從那日起,她開始着了魔似的四處想辦法,一心想着如何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弄掉秦氏肚子裏的孩子。扎小人、請神婆子下毒咒……她統統試過了,沒一個管用的。

數日後,林氏出門採辦家用時途經了那座觀音祠,看着進出那裏的人臉上都掛着憧憬和幸福的笑容,她登時感到十分不公,妒火滔天。

憑什麼?憑什麼她辛苦一世卻什麼也得不到?憑什麼那個賤人能那樣作威作福???

帶着這樣深重的恨意,她清醒過來卻發現自己鬼使神差的,竟已邁進了那座祠堂,正跪在菩薩像前。她覺得自己怕是瘋了,竟然跑到這種地方來,心裏還帶着這麼不堪的心思,實在是大逆不道,有辱佛門,便拔腿要走。

驀的,她聽見了一個聲音。

“嘶……我幫你……嘶嘶……”

聲音斷斷續續,非男非女,嘶嘶聲像蛇吐信一般。

是誰?她猛地抬起頭,卻發現周圍的人都虔誠的跪拜在地上,並無異樣,好像只有她聽見了那個詭異的聲音。

“我幫你……嘶嘶……你將她帶來……嘶嘶……我幫你……”

林氏嚇得魂飛魄散,她強壓下內心的恐懼,試探着在心裏問了一句:“您是……這廟裏的神仙么……?”

“我是……嘶嘶……你只要帶她過來……我有辦法……弄掉那個孩子……嘶嘶……”

林氏壯着膽子又問:“那……您會殺了她么?”

“我不殺人……嘶嘶……”

那個聲音就這樣消失了,林氏站起身來,方才種種如夢中一般,忽然一雙手拉住了她讓她留步。

她回頭一看,是那祠里唯一一位老尼,此刻正以一種難以形容的神情看着她,面露詭異的微笑,彷彿在告訴她,剛剛的一切都是真的。

她連忙低聲問道:“大師可知……”

話音未落,身旁一位前來求子的婦人面露不悅,斥道:“莫要放肆,隆慧大師從不與人攀談,你怎麼一點不懂規矩!”

林氏趕忙致歉,卻見那老尼並無慍色,反而更加用力握住她的手,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

林氏回到家中,仍在雲裏霧裏。她原以為是自己連日不安導致出現了幻覺,決定不將這事放在心上。但日復一日,她總是想起那個詭異的聲音,叫她去將秦氏帶去觀音祠。

也許是真的……也許真的有神仙要幫她……鬼使神差的,林氏命下人想了法子向秦氏吹了耳旁風,提議去觀音祠求一求神佛,說不定能保佑她生出一個大胖小子。

不出所料,秦氏得知后很是動心:倘若她生下的是個男孩,一定能讓孫財主更加心甘情願扶她為正。

於是那一日,林氏目送着秦氏扭着腰肢得意洋洋走進了觀音祠,老尼請出旁人,將廟門關上,顯得十分隆重,秦氏只道是這老尼姑見自己穿着打扮富麗非凡,有心討好,心裏更加得意,賞了她不少銀兩。

而林氏只記得,那老尼在關上門時,對躲在街角的自己露出的那個令她脊背發涼的笑容。

秦氏回來后一切無恙,林氏等了幾日也沒發覺她與從前有什麼不同,若硬要說,就是更加囂張跋扈了。

直到一天傍晚,林氏又聽見了那個聲音,只不過這一次,那個聲音是從秦氏腹中發出來的,依舊是只有林氏聽見。

從那之後,林氏與秦氏肚子裏那個東西便時常交流,那東西向林氏保證,待到秦氏生產那一日它便離開,絕不會傷及任何人性命。

林氏說完這一切,彷彿虛脫一般癱倒,口中還是不停重複這一句:“他說過不會殺人的……他說過不會殺人的……他說過不會殺人的……”

雙目無神,已然瘋了。

前去打探消息的一名小道士回來報信說,那座祠堂至今尚在,裏面香火不絕。

這事情倒變得簡單起來,只消他們道士前去解決就好,柳浪大可功成身退了。

於是柳浪努力堆笑,向金風等人做了一個揖,說道:“這捉妖之事在下自然比不得各位道長,那在下便先行告退了。還是要多謝小道長救命之恩。”說著再向傅流英行了禮。

傅流英昂着頭,說道:“那是自然,你快去吧,這裏沒有你的事了。”

金風垂目不語,像是在沉思什麼,柳浪也顧不得他答不答應,腳底抹油打算開溜。

阿越送柳浪出來,看起來似還有些許不舍,口中連連讚歎柳浪雖不是道門中人卻如此年輕有為,真是了不得。

柳浪一面謙虛應着,路過庭院時,發現官府的衙役已經在清理那些屍首,準備拉到墳場去早早埋了,免得腐臭。

一具屍首被抬走的時候,不知何處吹來一陣風,將那裹住屍首的涼席吹開一條豁口,露出裏面慘白的人臉來。

是笑笑。

她一張巴掌大的小臉慘白如紙,雙目圓睜,死的十分的不甘,好像有什麼事情還未做完便不得不死去了。

抬屍首的衙役低聲罵了句“晦氣”,便趕忙停下來重新將席子整好,包裹的密不透風才算完。

柳浪雖已見慣了生死,但看見她的屍首,還是停住了腳步。

這個在他面前輕輕放下兩個白饅頭,因為他被打的鼻青臉腫卻還笑盈盈地對他說“我明天再來”的小丫頭,此刻,就這樣躺在冷冰冰的席子裏,死不瞑目。

她明天不會再來了。

阿越見柳浪忽然停住,很是困惑,順着他目光看過去,說道:“啊,這個小姑娘,我記得她。”

柳浪:“……什麼?”

阿越:“是我發現她的。別人的屍體都在外頭,有的都已經跑到了門口,可她的屍身在庫房,離所有人都很遠,不知道她跑到那裏去做什麼呢?看到妖怪難道不應該立刻向外面跑嗎?”

他想了一想,又補充道:“發現她的時候,她的手握得死死的,我們原以為是什麼重要的證據,費了很大的勁才掰開,哪知道,只是一把鑰匙。”

“什麼鑰匙?”

“喏,就是這個。”阿越伸出手,手裏靜靜卧着一把黃銅色的鑰匙,他說道:“傅師兄說這個沒什麼用,我便先隨身帶着了。”

那把鑰匙柳浪認得,正是柴房的鑰匙。柳浪曾幾次看見她用着這把鑰匙打開柴房的門,偷摸着給他送食物和水,又偷偷溜出去。

原來她去庫房是為了拿鑰匙,拿鑰匙來救這個,明明不用她救的陌生人。

她甚至到死都還不知道他的名字。

柳浪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阿越見他行止怪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好奇地問道:“丹先生,你怎麼啦?”

柳浪低着頭,輕聲說了句沒頭沒尾的話:

“笑笑,果然還是笑起來更好看。”

阿越:“丹先生,你說什麼?”

不等他反應過來,柳浪已經掉過頭,拔腿向院內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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