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市
晌午時分,倆人終於來到白水溝。
這裏地處兩山之間,谷底深且窄,泉水自山體滲出,漸漸匯成河流,一到夏季,雨水充沛,水流更加洶湧湍急,撞上亂石,捲起陣陣白浪。
雷志河的墓就在岸邊山坡上。一方灰白色石碑,俯瞰白浪翻湧,遠眺群峰連綿。
許皓月蹲在地上,靜靜地看着墓碑。
碑上的黑白照片已經泛黃,中年男人面頰瘦削,目光矍鑠,眼角有細紋,像一隻疲憊的鷹。
她凝望着雷志河,心中百感。
其實她與這位老警察只打過一次照面。那次匆匆一瞥,還沒來得及看清他的臉,他就被洪流捲走了。
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什麼性格、脾氣、愛好?經歷過什麼樣的人生?
這些她都不了解。
但這三年,雷志河這個名字,始終壓在她的心頭,壓得她喘不過氣、夜不能寐。
她只知道,他是恩人。
她必須來見他一面,必須做點什麼,才能稍稍緩解心頭的負疚感。
過了許久,許皓月才回過神來,從背包里拿出食物,在碑前的空地上依次擺好。
陸成舟正彎腰拔着墓地周圍的雜草,見狀叮囑她:“別燒紙,山裡不能有明火。”
“嗯。”
許皓月在墓碑前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
起身後,她看向陸成舟,“我其實不太懂這裏祭拜的規矩。還需要做什麼嗎?”
“不用,心意到了就行。”陸成舟撇開視線,聲音壓抑着情緒,“師父他不會介意的。”
許皓月站在他身後,輕聲問:“你師父……是個什麼樣的人啊?”
安靜了許久,才聽見他低啞的聲音:“老一輩的山裏人。沉默、本分,看着不起眼,但骨子裏堅韌、踏實,遇事有擔當,對人有情義。”
這麼好的一個人,卻因為她……
“對不起。”
許皓月知道,這三個字在一條人命面前,太輕。改變不了什麼,也彌補不了什麼。
但她必須親口說一句:對不起。
對死者,是緬懷。對生者,是救贖。
“不用,真的。”
陸成舟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轉過身,視線與她的對上,“事故發生后,我恨過自己,恨過命令我們進山的人,恨過那群學生,唯獨——”
他彎下腰,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清晰地說:“不恨你。”
許皓月驚愕抬眼,“為什麼?”
“因為,你是那群學生里,唯一一個來參加他的葬禮的。”
許皓月怔了半刻,才訥訥地問:“……你怎麼會知道?”
她記得,那天她是悄悄來的,躲在人群後頭,沒有被任何人發現。
“我看見你了。抬棺進山的時候,你跟在隊伍最後面,還摔了好大一跤。當時,我就不恨你了。”
許皓月:“……”
看別人出糗就這麼開心?
那天她確實跟在送葬的隊伍後面。那群人走慣了山路,翻山越嶺腳步飛快,她一路小跑想跟上,結果摔了個狗吃屎,回家后膝蓋疼了一個多星期。
陸成舟挑了挑眉,眼神幸災樂禍。
“我想,這大概是師父對你的教訓吧。他老人家不記仇,讓你摔一跤,就算解恨了。”
許皓月氣笑了。
“幼稚!”
山谷清幽,有風拂過,頭頂上樹葉簌簌輕響。
陸成舟直起身,撇過頭望向遠處,唇線抿着,眼裏掩不住的笑意。
離開的時候,許皓月回過頭,深深地看了一眼墓碑。
她花了三年時間,才下定決心要回來,又進山三次,才走到這塊碑前。
下次,不知是什麼時候。
她忍不住問出心中的疑惑:“為什麼要埋在這兒呢?”
從風水上來講,墓地不宜選在潮濕的地方,況且,這裏離清源鄉那麼遠,祭拜起來很不方便。
“師父的遺體就是在這裏發現的,卡在那兩塊石頭之間。”
陸成舟指了下遠處,目光幽深,臉上沒什麼情緒,“師父生前說過,青山處處埋忠骨。生前,他與山為伴,死後,也要與林相依。”
許皓月眺望遠方,眼眶有些發熱。
一抔塵土掩忠骨,萬丈柔情留青山。
巍巍山河,你是溫柔的堅守。茫茫人間,你是孤獨的英雄。
我敬你。
—
暮色四合,村莊上空飄起了炊煙,許皓月和陸成舟才下山。
一到村口,倆人很有默契地鬆開手。
翻山越嶺一整天,對陸成舟而言,算不了什麼,這是他日常的工作量。
但對許皓月來說,自從她退出登山社后,就再也沒有這麼累過了。
她一臉倦意,口乾舌燥,說話都沒力氣。
陸成舟把她送到校門口,腳步頓了頓,然後伸出手——
僵硬地拍了拍她的頭。
許皓月脖子一縮。
她怎麼感覺,這動作……帶點長輩的慈愛?
陸成舟不自然地乾咳一聲。
他本想鼓勵她幾句,突然想起,這好像是他日常訓警犬的動作。
就差往她嘴裏塞一把狗糧了。
“那啥……”他頓時心虛,眼神飄忽到別處,“累了一天,早點休息。”
許皓月淡定一笑:“陸警官,今天謝謝你啊。”
倆人心照不宣地回到了客客氣氣的狀態。
陸成舟收回視線,眼眸微彎,“應該的。而且,上次你也幫了我一個大忙。”
許皓月不解地看着她
陸成舟解釋:“你那幾張素描畫得很精準,我們是靠你的畫,才找到的嫌疑人。”
“真的?”許皓月驚喜地睜大眼。
“嗯。我們挨家挨戶排查,最後找到了他們,是兩個外地人。這還得歸功於你。”
許皓月心裏頭樂開了花,面上故作謙虛,“別這麼說,我就隨便畫畫,你們才更辛苦。”
她突然想到什麼,語氣急切地問:“對了,贓物找到了嗎?那個什麼長尾雉?”
陸成舟垂眸看她,眉眼溫和帶笑。
“找到了5隻白頸長尾雉,3隻黑鸛,20隻畫眉。大部分還活着。”
許皓月心頭一沉。
大部分還活着,也就是說,還是有傷亡……
“真可恨!”
這群盜獵賊,憑什麼殘害這些小生靈?就為了賣幾個錢?
心真的黑透了!
像是猜到了她的心思,陸成舟安慰她:“這兩人至少得判十年,受傷的禽鳥也在接受治療,過幾天就能放歸山林。這個結果已經很好了。”
頓了頓,他又補充道:“我已經替你申請了一份獎金,等審批通過,就能發下來。”
許皓月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誒?”
還有這等好事?
陸成舟憋住笑,輕輕敲一下她的腦袋,“獎勵你啊!熱心公民,有勇有謀,協助破案,以資鼓勵。再給你發一面錦旗,掛在學校大門。”
許皓月有些哭笑不得:“這個……倒也不用了吧。”
氣氛靜了片刻,陸成舟揚揚下巴,示意她回學校。
“趕緊回去歇着吧。改天請你吃飯。”
“哦。”許皓月乖巧點頭,沒走兩步,又轉過身,“……誒?”
“改天是哪天?”
陸成舟沒忍住,笑了。
隨口一句客套話,還當真了。小姑娘真是傻得可愛。
他舔了下嘴唇,慢慢彎腰,對上她直愣愣的視線,漆黑的眼神隱約帶笑。
“你哪天有空?”
許皓月心突地一跳。
“現在就有空。”她一臉真誠,眼裏撲閃着光,“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
暮色漸暗,山影沉沉,山路一側亮起了橘色的燈,暈染出幾分溫柔的夜色。
許皓月坐在摩托車的後座上,風從耳畔呼嘯而過,頭髮在風中飛舞。
身上被吹得有些冷,可腦袋熱烘烘的,充斥着興奮和期待,連帶着臉頰和耳朵都熱得發燙。
眼前是他的後背,寬厚,結實,肌肉堅硬得像鐵,有種讓人安心的力量。
臉慢慢貼近,感受着男人獨有的氣息和溫度。
她的嘴角忍不住上揚。
手臂試探着向前,摸索,最後環抱住他,一點一點,往懷裏收緊。
陸成舟駕着摩托車,沿山路疾馳而下,眼前是漸暗的天空,兩旁樹影不斷倒退。
不知何時起,腰間環着一雙手臂,他沒忍住,低頭多看了兩眼。
像瑩白的玉,帶點溫熱,在暮色中泛着微微的光。
從後背傳來的柔軟觸感,帶着一縷若有似無的香甜氣息,往他鼻子底下沖。
他有剎那的迷失。
恍惚想到一個詞,用來形容她,再合適不過——
溫香軟玉。
夜風拍打在臉上,有點涼,有點疼,陸成舟清醒了幾分。
他想起剛剛的對話:
——什麼時候?
——就現在啊,正好餓了。
——去哪兒?
——鎮上吧,我還沒去鎮上逛過呢!
——吃什麼?
——有什麼本地特色啊?你給我推薦推薦。
像一對相識多年的老友,一切都是那麼順理成章。
陸成舟忽地笑了下,搖搖頭,帶點自嘲。
他徹底推翻了自己的判斷。
這小丫頭,厲害着呢,一點都不傻。
—
南浦鎮坐落於虎躍山腳下,離清源鄉大概半個小時的車程。
鎮子不大,商業不算髮達,但周六的夜晚,還是比平日要熱鬧許多。
陸成舟直接帶許皓月去了河岸夜市。
正值飯點,人潮不斷湧入夜市,各種小攤依次排開,支起丈高的燈架,風一吹,地上燈影搖曳。
賣小吃的攤子上升起熱騰騰的白霧,香氣四溢,玩遊戲的攤子圍滿了人,不時爆發出陣陣鬨笑……
許皓月在人群中竄來竄去,對什麼都感興趣。
看着她滿血復活的樣子,陸成舟有些無奈,又忍不住想笑。
她是從大城市來的,什麼熱鬧繁華沒見過?
逛個夜市居然這麼興奮,估計是在山裏呆了幾天,悶壞了。
陸成舟盯着她的背影,跟在後頭,寸步不離。
像是有心靈感應一般,許皓月突然回頭,似乎在確認他沒有跟丟。
陸成舟不動聲色地挪開視線。
“哎,我渴了。”她扯了扯陸成舟的衣角,指着路旁的小攤,“這個看起來不錯。想喝嗎?”
陸成舟掃了一眼——自釀桂花米酒。本地的特產之一。
“你能喝酒嗎?”
許皓月嗤笑:“米酒而已,當飲料喝的。”
陸成舟挑挑眉,買了兩壺,擰開,遞給她一壺。
許皓月低頭一嗅,酒味微醺,還帶點桂花香氣。
輕呷了一小口,舌尖香甜四溢,回甘悠久。
“唔,好喝!”她又仰頭飲上一大口。
眼見一壺快要見底了,陸成舟抬手想制止她,“少喝點,這酒度數高。”
許皓月一側身,躲了過去,眼裏閃着得意的光。
“放心,我酒量好得很。”她咧嘴一笑,指着他手裏的酒,“你這壺還喝嗎?”
陸成舟沒好氣地說:“先吃點東西墊墊,行不?”
“不行,我要先解渴。”許皓月從他手裏搶過酒壺,笑嘻嘻地說,“別那麼小氣嘛。”
陸成舟眯眼看着她,目光漸深。
頭頂灑下亮白的光,他整個人被照亮,輪廓完美得像雕塑,低頭時,臉背着光,眼窩漆黑,眉目更顯深刻,整個人英氣非凡。
許皓月仰頭看着他,嘴角漾着笑,眼裏亮晶晶的。
她意外地發現,他的睫毛很長,光影下根根分明,投下的陰影覆在眼底,像掩住了什麼心事,惹人微微心疼。
身邊人來人往,耳畔人聲喧鬧,這對男女外形出眾,安靜站在路邊,就像電影的劇照,很快就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目光。
“哎,旁邊有小姑娘在偷看你。”
許皓月指了指旁邊,像發現了什麼好玩的事,趕緊跟他分享。
“是嗎?”陸成舟哼笑,漫不經心。
他只看到一個小姑娘,肆無忌憚地盯着他看。
許皓月一邊美滋滋地喝着小酒,一邊調侃道:“陸成舟,你該不會是鎮草吧?”
陸成舟別過頭,喉結向下滾動,淡聲道:“不敢當。”
許皓月大手一揮,豪氣衝天,“放眼望去,這鎮上沒有比你好看的。男的女的都沒有!”
這神態、這動作、這語氣,已經有點不正常了。
陸成舟沉着嗓:“少喝點,這酒後勁兒大,小心上頭。”
許皓月哼哧一笑,一根手指輕戳他的胸膛,“瞧不起誰呢?我喝茅台的時候,你還在抱着奶瓶呢!”
陸成舟雙手叉腰,無奈嘆氣。
得,已經上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