怦然

怦然

開學之後,日子就忙碌起來了。

全校有一百多個學生,只有四位常任老師,加上四位支教老師,再算上李校長,總共九人,要負責六個年級的語、數、英三門主課,每人還得兼任一門副課……

總之,開學第一周,許皓月就跟打仗一樣,忙得腳不離地、嗓子冒煙。

她原本是美術生,大學學的又是設計,教一幫小學生畫畫,對她來說完全是降維打擊,根本不需要備課,提筆就來。

她負責的主課是英語,本來也不算難事——她雅思均分7分,閱讀毫無障礙,口語正宗得聽不出口音——但這些孩子基礎太薄弱,尤其是口語,純純的中式發音,她幾乎要被這魔性的口音給洗腦了。

沒辦法,她只好從ABC開始,一詞一句糾正他們的口音。

一堂課下來,她上得精疲力盡,教學進度卻停滯不前。

到了周五晚上,終於能好好放鬆一下,幾個年輕人吃過晚飯,坐在教學樓天台,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着。

蔣理長嘆一口氣,感嘆:“累死了,沒想到在這山裡教書也那麼累。我來之前,幻想的是陶淵明那種隱居生活,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結果呢,天不亮就得起來上早自習,大晚上還得備課,唉!苦啊!”

羅俏斜瞥他一眼,沒好氣地說:“得了吧,幾次早自習都是我給你代的,備課的教案都是找陳知墨抄的,你苦個屁啊?”

蔣理和陳知墨負責的主課都是數學,但問題是……

許皓月眉頭一蹙,轉頭看向倆人:“不對啊,你們倆教的不是同一個年級吧?”

陳知墨默默垂下頭,蔣理面露尷尬,訕笑道:“……不都是小學數學嘛?他教三年級,我教四年級,差不了多少……再說了,這些學生本來就基礎差,我帶他們再學一遍,也是為了夯實基礎,溫故知新嘛!”

羅俏和許皓月對視一眼。

“你這樣不太好吧?”

“那麼較真幹什麼?”蔣理不以為意,瞟了一眼許皓月,“你當他們都能上清華北大啊?能讀完初中就不錯了!”

這輕蔑的語氣,聽得許皓月有些火大,“那也不能這麼敷衍啊?”

蔣理也來了脾氣,面紅耳赤地辯解道:“我一天要上四節主課,一節副課,還要帶早自習,能完成教學任務就不錯了,哪能顧得了課堂質量?我來支教,不是為了忙得像條狗!與其這樣,還不如去北上廣當社畜呢,起碼能賺錢!”

許皓月簡直匪夷所思:“那你為什麼來支教啊?”

蔣理脫口而出:“我就是為了考公務員加分,行了吧?”

話音一落,誰都沒有接話,氣氛詭異地安靜。

蔣理冷哼一聲,“我是動機不純,可我至少敢承認,你們呢?你們就那麼善良那麼無私?至少我知道,羅俏來支教,是為了回去后考教師編製能加分,是不是?”

羅俏漲紅了臉,支吾道:“現在進公立學校,至少得碩士學歷,但對支教老師放寬了限制,本科學歷就行,我想着……這也算是曲線救國。”

蔣理得意地笑了,鼻孔嗤一聲,斜睨着許皓月:“看吧,一個個都心懷鬼胎,就別裝大公無私了。你不也一樣?不然,你一個清大的畢業生,什麼好工作找不到,偏偏要來這個小山村吃苦,肯定也是別有所圖吧?”

許皓月冷冷看着他,沒有說話。

並非心虛,只是她突然明白了,她跟蔣理,從根本上就不是一類人。

再多的解釋也是白費口舌。

這時,一直沉默的陳知墨突然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平靜地說:“反正,我來這兒,就是為了教書。”

說完,他看了蔣理一眼,不等他開口,便轉身下樓了。

羅俏也拉着許皓月的手,低聲道:“回去吧,我困了。”

很快,天台上只剩下蔣理一人。

他啐了一口,低罵道:“一個個的,真他媽能裝。”

第二天,許皓月難得睡了個懶覺。

迷迷糊糊間,聽見樓下好像有人在說話,一個清冽低沉的男聲,很好聽。

她突然反應過來。

蹭地一下從床上爬起,胡亂披了件外套,趿拉着拖鞋,衝到了走廊上。

果然是他。

陸成舟就站在樓下,側影高大挺拔,雙手抄在褲兜里,站姿有些懶散,正低頭跟李校長聊天。

倆人不知說到什麼,他眼角微彎,帶起一絲笑意。

“陸警官!”

脆生生的一聲,從二樓走廊傳來。

陸成舟一回頭,就看到姑娘正趴在走廊上,對着他笑。

陽光斜斜灑下,她臉上微微泛起一層柔光。

像晨曦微露時,掛在天邊的月亮。

淡白,清透,溫溫柔柔的,離他很近,彷彿一伸手,就能觸碰到。

又像是一個稍縱即逝的夢。

許皓月趴在走廊上,靜靜看着陸成舟。

幾天不見,他好像剃了胡茬,剪短了頭髮,整個人看上去乾淨清爽。簡簡單單的白T黑褲,也能穿出英俊不凡的氣質。

一對比,自己實在形象欠佳。

她有些羞赧,說:“你等我一下。”

陸成舟淡聲:“不急。”

他那漆黑的眼眸,在晨光中特別深沉,還藏了些溫柔情緒。

噠噠兩聲,姑娘飛快地跑回房間,陸成舟這才收回視線,回頭跟李校長繼續聊天。

李校長好奇:“你們認識啊?”

“見過兩次。”

“城裏來的姑娘,漂亮吧?山裏頭就沒見過這麼白嫩的,那臉蛋那胳膊那腿,就跟剝了殼的雞蛋一樣。”

陸成舟沒忍住,揚了揚嘴角,低笑:“確實挺白的。”

說話間,許皓月已經噔噔蹬下樓了。

白T配牛仔褲,簡潔又修身,勾勒出她窈窕的曲線,該瘦的地方瘦,該胖的地方……

陸成舟飛快挪開視線,低頭,手拳掩住嘴,乾咳一聲。

欲蓋彌彰。

腦子有些亂,又有些熱,那條S形的弧線久久不肯散去。

許皓月渾然未覺,輕輕碰了碰他的胳膊,“陸警官,我們走吧。”

李校長喊住她:“幹嘛去啊?”

“我們去山上。”

“還沒吃早飯吧?廚房裏有吃的。”李校長像老母親一樣叮囑道。

“好啊。”許皓月停下腳步,轉身跑進廚房,又很快跑了出來。

“帶上了,待會兒在路上吃。”她重新背上雙肩包,沖李校長擺擺手,又輕輕勾了下陸成舟的手臂。

指腹柔軟,一撫而過,很單純的碰觸,陸成舟的手臂卻莫名有些僵。

雙肩包沉甸甸的,背帶把她的弧度勾勒得更明顯了。

陸成舟一時恍神,視線和思緒一起放肆,不受控制。

陽光下,許皓月腳步輕快,帶着一點蹦跳。

已經走到操場上了,發現人沒跟上,又回過頭,沖陸成舟招手。

他這才小跑兩步,追上了她。

第三次進山,還有專業人員帶路,進度明顯快了許多。

一個小時后,兩人順利穿過深林,眼前赫然開朗。

許皓月攀上一塊巨大的岩石,眺望青山蒼翠,群峰連綿,頓覺心情舒暢。

“歇會兒吧。”她盤坐在地上,取下雙肩包,“我吃個早飯。”

“嗯。”陸成舟在她身後坐下,仰頭喝了幾口水。

許皓月回過頭,手裏拿着個饅頭,“你吃了嗎?”

“吃過了。”

許皓月默默回頭,過一會兒,又舉着一個剝了殼的雞蛋,遞到他面前。

“再吃點兒吧。爬了那麼久,你肯定餓了。”

陸成舟:“……”

距離他吃早飯才過去一個小時,吃的內容也一模一樣:白饅頭,白煮蛋,白開水。

姑娘的手指雪白纖嫩,陸成舟視線停留了一會兒,默默接過雞蛋。

他想起李校長對許皓月的評價:那臉蛋那胳膊那腿,就跟剝了殼的雞蛋一樣。

嗯,確實挺像的。

不知道口感是不是也……

打住!

他慌忙拉回思緒,一把將雞蛋塞進嘴裏,嚼了三兩口,咽下。

耳朵不受控制地發燙。

他深深提氣,目光瞥向一側,決定全程不再看她。

再次上路,山路陡峭了許多,不少地方需要手腳並用、攀岩爬石才能上去。

陸成舟人高腿長,又走慣了山路,很輕鬆就爬上去了,而許皓月,雖然身體素質還行,但接連爬了幾公里后,實在有些吃不消。

她停下來,扶着石壁休息,喘着粗氣,一口氣喝了半瓶水,又擦了擦額上的汗。

前方伸過來一隻手臂,肌肉線條流暢,小麥膚色在陽光下呈現出健康的光澤。

許皓月有一瞬間的怔松。

順着望去,陸成舟就在正前方,微微側身,沒有看她,一隻手伸向後面,姿態自然。

許皓月沒忍住,低頭笑了,又趕緊斂起嘴角。

然後,把右手輕輕搭在他的掌心。

男人的手掌寬大厚實,指腹有繭,輕微的摩挲感,帶着溫度和力量,從右手一直傳遞到心底。

許皓月的心撲通撲通跳得飛快。

陸成舟從來不知道,女人的手,竟是這麼軟,這麼潤。

只是輕輕一扯,她的手就像泥鰍一樣,從掌心滑了出去。

“我手心容易出汗。”

她輕聲解釋,把手在衣服上反覆擦了幾下,才遞過來。

兩頰微微泛紅,不知是曬的,還是累的。

陸成舟重新握住她的手,五根手指沿着指縫,一點點擠進去,然後緊緊扣住。

這樣就好了。

山林靜謐無聲,日頭漸高,空氣變得炙熱。

氣氛有些沉默,許皓月決定找點話題。

“哎,你們平時巡山都幹些什麼?”

陸成舟側眸看了她一眼,回答簡短:“把山走一遍。”

其實,來這兒之前,許皓月也在網上查過,森警的日常工作,無非是打擊盜伐、盜獵、防範森林火災之類的。不過這些事兒也不是每天都能遇上。大多數時候,都是日復一日的巡邏。

她小聲嘀咕:“……那多無聊啊。”

陸成舟淡笑,“不無聊。山比人有意思多了。”

兩人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山頂,這裏視野開闊,能俯瞰山腳村落,也能遠眺群山。

許皓月晃了晃陸成舟的手,一臉好奇,“哎,山裏有鬼嗎?”

陸成舟失笑,“……沒有。”

“那你上次還嚇唬我!”她瞪他一眼。

“山裏有蛇,還有……”陸成舟挑眉,壓低聲音,“很多更恐怖的東西。”

故作神秘的表情成功勾起了許皓月的好奇心。

“你碰到過最恐怖的是什麼?”

陸成舟想了想,認真地說:“一顆人頭。”

許皓月:“……”

你要是聊這個我就來勁兒了啊!

像是突然想到什麼,陸成舟猛咳一聲,止住了話頭:“算了,不說了。怕嚇到你。”

許皓月:……

小板凳都擺好了突然要換台?!

她當然不肯,晃着他的胳膊,撒嬌似地,“說說嘛!說說嘛!”

陸成舟沒繃住,笑了下,又迅速恢復如常。

他邊回憶邊說:“大概是五年前吧,有天天剛亮,我們巡山路過一片林子時,聽見樹上有動靜,像是猴子。我們沒在意,因為在山上猴子挺常見的。但我們帶的狗一直在狂叫,追在那猴子後頭,扯都扯不住。我們覺得奇怪,就跟了過去,翻了半座山,那猴子才停下來。狗一撒繩就沖了過去,在一棵樹下拚命刨土,然後就刨出一個圓溜溜的東西——”

說到緊要關頭,他倏地止住,抬眼望着前方。

許皓月順着他的目光望去,才發現不遠處有座平房,灰白色,外牆和窗戶都很簡陋。

“你等會兒,我去打個招呼。”

陸成舟說完,抽回自己的手,大步向平房走去。

許皓月:“?!”

把故事講完再走啊喂!

你這樣便秘式放料,會被吃瓜群眾打斷腿的信不信?

沒過多久,陸成舟就回來了,若無其事地說:“走吧。”

許皓月指着平房問,好奇地問:“那是什麼地方啊?”

“森警大隊的哨所,我們白天巡山,晚上就住這兒,一個星期換一次班。”

“噢。”

許皓月突然想起,徐醫生曾跟她提過這個地方:到了晚上,你往山頂一看,整座大山烏漆嘛黑的,只有那裏亮了燈。

再看看那間屋子,她的心裏驀地升起一股暖意。

後腦勺被人輕輕拍了下,“發什麼呆?走了。”

許皓月回過神來,趕緊跟上去。

哎,等等——

有件事還沒完呢!

“那個人頭!繼續啊!”許皓月攥緊小拳頭,一臉緊張和興奮。

陸成舟瞥她一眼,悠悠地說:“這麼喜歡聽故事啊?”

許皓月用力點頭,眼裏都是光,“對啊,我從小就喜歡聽鬼故事。我猜猜啊,是不是那猴子目睹了一起凶殺案,然後帶你們來拋屍現場?”

陸成舟點點頭,嘴角笑意淡去,神情有些凝重。

“差不多,不過嚴格來講,這不是鬼故事。那顆人頭挖出來后,我們一眼就認出,死者是一個老護林員,他平時除了守山巡山,還負責投喂藏酋猴——”

“等等,”許皓月沒忍住,打斷了他,“山裏的猴子也需要投喂啊?”

陸成舟耐心解釋道:“藏酋猴是二級保護動物,這山上估計有一百來只,他們冬天找不到食物,數量就越來越少,所以需要人來投喂。”

許皓月點點頭,若有所悟。

“那護林員被殺,是不是跟藏酋猴有關?”

陸成舟讚許地看了她一眼。

“確實,埋屍的地方,就是個藏酋猴聚居地,那裏原本有二三十隻,現在全都消失了,只剩下那隻帶路的小猴子。所以,我們懷疑,有一夥盜獵賊在偷捕藏酋猴時,被護林員發現,然後他們殺人滅口。”

寥寥幾句,驚心動魄。

“後來呢?”

“我們組織大規模搜山,通知周邊縣市聯合追捕,終於在兩省交界處將這夥人逮住了。幸好,被盜的藏酋猴都在籠子裏關着,還沒來得及出貨,有兩隻受傷過重,死了。”

許皓月提着的心,終於放下來,但還是憤慨不已,“這夥人真是喪心病狂!”

陸成舟轉過頭,漆黑的眼眸看着她,眼裏似有深意。

“所以說,這根本不是什麼鬼故事。”

他勾起唇角,略帶一絲譏笑,“老話說得好,人知鬼恐怖,鬼曉人心毒。鬼長什麼樣,沒有人見過。但人心能有多狠毒,我們可見得多了。”

許皓月一時默然。

腦海中驀然浮現一張張臉,隔着雨霧,冷漠地注視着她。

是啊,人心可比鬼怪狠毒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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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他烈愛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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