贖回
香風融融,燈影繚繞。
雅間內,毛九田顧左右而言它,遲遲不談正事,一味敬酒。
荀宴沉得住氣,奈何酒量不佳,幾杯葡萄釀下肚,已然是目色發沉,現了短處。
毛九田笑得慈眉善目,“荀小兄這酒量,可不像生意場上的人。”
手持酒盞,荀宴漫不經心轉了轉,道:“能如毛知州這般讓我敬酒之人,也沒幾個。”
奉承了毛九田,亦解釋了緣由。叫他哈哈一笑,將酒量一事帶過。
恰時,一道小小的身影奉了酒壺入門,舉着杯盞朝幾人走來,“客人喝酒。”
聲音稚氣清嫩。
毛九田雙眸微亮,正待好生看看小孩,鍾九已是一口酒直接噴了出來。
即便換了衣裳又長了些肉,他如何認不出這是圓圓小師傅。
她怎麼在這裏?荀宴的腦中,同樣閃過疑惑。
毛九田看向了二人,揚眉道:“怎麼,荀小兄認識?”
“認識。”
荀宴並未遮掩此事,寥寥幾句,便將遇見靜楠,為她尋得收養人家的經歷道出。
他道:“那對夫婦老實寬厚,實在不像這種人,我這隨從才如此吃驚。”
的確太巧了。
毛九田詫異之餘,在二人面上來回逡巡了會兒,半晌道:“荀小兄尚且年少,殊不知,知人知面不知心。”
他目露遺憾,既是相識,以這荀小兒的性情,會如何做簡直無需細思。
當即,毛九田也不再打量小孩,別過眼去,繼續飲酒。
荀宴招手讓靜楠過來,小孩兒也果真乖乖來了,又道:“喝酒。”
“不喝酒。”荀宴拍了拍她,“坐下。”
靜楠便在他身旁落座。
她的面前,立刻擺上了碗筷,添了熱水。荀宴望去,正是在房中一隅靜候的少年。
他倒十分聰明。
荀宴抬眸掃了他一眼,少年似無所覺,又尋來孩童喜愛的吃食,儼然將靜楠也當作了客人。
荀宴未置一詞,轉頭對雲香樓中人道:“既然碰見了,我自要將人帶走。讓主事之人來,需要多少銀子,儘管開口。”
他早清楚毛九田的身份,這句話,也是說給身邊人聽的。
聞言,樓中人當即去請紅香。
毛九田在旁看着,忽生一念,命人給紅香偷偷傳了話。
紅香聞言卻是疑惑,大人這到底是想給人帶走,還是不給帶走?
她放慢了腳步,思索着待會兒該如何言語。
等的時辰久了,鍾九目露不耐,起身就要出門尋人,腳步一頓,紅香現身在眾人眼前。
“聽說客人要贖我樓中的姑娘。”紅香笑語盈盈,柔聲道,“但這小靜楠可還是未經調|教的,當前也不準備讓她服侍人,如此怕是不合規矩。”
她對着荀宴開口,但荀宴並不理會她,以目示意鍾九。
“規矩?”鍾九冷哼,“在你們這裏,難道規矩還能比毛知州大?”
毛九田呵呵兩聲,並不偏幫,“我雖有幸當了一方父母官,掌些權,卻也不好做強買強賣之事。不過,荀小兄是我毛某之友,若能行個方便,紅香姑娘也要多多體諒。”
說罷,親口將靜楠與這二人的關係複述了遍。
紅香心中微微詫異,沒想到會有這等巧合,而後意識到,馬光耀給她攬了個麻煩。
好在,今日是毛知州陪同而來。
“方便倒有,只是……”
雲香樓中,女人要對付男人,無非那麼幾招。眼下既非恩客,紅香自是作委屈狀,連連訴苦。
她將如何買進靜楠,待小孩的好,雲香樓營生之艱……舌綻蓮花道了個遍,最後垂淚,婉婉道:“非我黑了心腸,要禍害這麼一個小姑娘,實則是世道不易,如靜楠這般的、比她還要苦的姑娘大有人在。人活於世,誰又真能勘破一個死字呢?入了我這樓中,好歹還能混口飯吃,日後尚可等待機緣。平素我待她們,也着實不薄,只吃穿……”
鍾九耳畔嗡嗡地響,不願再聽這女人念經,直截了當地塞去一張百兩銀票,“拿去!不就是銀子的事,也值當你說這麼多!”
紅香以帕掩目,悄悄看向毛九田,見他悠悠喝了口茶,便知不該接。
她未伸手,將方才的話翻來倒去重說了遍,又看向靜楠,“靜楠,你想走么?阿娘可是說了在此處等的。”
小孩懵懂地看她,像在思考什麼,忽然,雅間響起座椅移動的聲音。
荀宴站了起來。
他幾步走至紅香身前,冷峻的神色竟令見慣風雨的紅香,一時心跳也快了不少。
非她膽小,只這眼神,和毛知州殺人時相比,也相差無幾了。
荀宴取出一疊銀票,粗略看去,竟有千兩之多。
紅香心跳再次加快,卻非嚇的,而是因銀子而心動。
毛九田往這邊看了一眼。
“夠不夠?”荀宴淡問道。
“夠了,夠了。”紅香喜笑顏開,伸手就要去接銀票,卻見面前人手掌一張——
十餘張銀票洋洋洒洒飄落,包間眾人目光投注於此,看着它們砸落在紅香頭頂,再緩緩落地。
“滾。”從她的上方,傳來低沉的、極其輕蔑的斥聲。
紅香面上登時湧出屈辱般的紅暈,低頭彎腰,將銀票張張拾起。
實則心中笑盈盈地想:什麼屈辱不屈辱的,這麼多銀子面前,彎腰撿個銀票算什麼。
她經營雲香樓多年,這等小事,根本算不上羞辱。
這位公子到底是年輕。
看此時情狀,紅香大致明白為何毛九田要特意讓她做這一場戲了。
她再度陪了個笑臉,道靜楠重回自由身,而後款款離開。
雅間安靜了片刻,毛九田適時出聲,對荀宴的豪氣和義氣大肆誇讚了番。
荀宴勾了勾唇,重回座位,“小事而已。”
雅間氛圍漸漸重回熱鬧。
餘下的時辰,荀宴便令少年照顧靜楠,他與毛九田杯盞交錯,連飲數盞。
十餘美人侍奉眾人左右,嬌聲笑語,美人香氣,比佳釀更醉人。
即便在樓中待了幾日,靜楠也不曾見過這等場面,她吃着蒸蛋,舀一口,抬頭看一眼,清澈的眼中滿是好奇。
看了會兒,眼前突然一暗,她的視線被少年擋住了。
“吃東西,不要亂瞧。”沙啞的嗓音來自少年,他並未看靜楠,只說了這麼一句。
靜楠點點腦袋,乖巧地聽了,果然沒有再看。
酣暢痛飲一番,眾人酒意上涌,都醉了。
毛九田道:“雲香樓最有名的美人都在此了,荀小兄覺得如何?”
這話是要留人服侍的意思,房中美人頓時意動,含情目紛紛掃過荀宴,都是伺候人,如此俊俏的郎君,她們自然更願意。
“是么?”荀宴卻似不大感興趣,含着醉意的眼掃過諸位美人,“不過爾爾。”
他道:“毛知州若喜歡,改日給你送十個八個也不成問題。”
早知他傲氣,沒想到一點面子都不給自己。
毛九田初有些生氣,而後卻慢慢笑了,舉盞道:“倒是不知荀小兄見過何等國色天香,來日定要好好見識一番。”
荀宴飲下最後一杯,“這是自然,天色不早,我就先告辭了。”
說罷起身,攜鍾九和靜楠一同離開。
樓中眾人面面相覷,時辰尚早,沒想到客人竟真這樣乾脆利落地走了。
心腹上前,悄聲道:“大人,可要……?”
毛九田抬手,“不用,讓他走。”
他又緩緩飲了幾口酒,這才緩緩走至窗邊。
燈火明亮,以他的目力,清楚看到了荀宴是如何踉踉蹌蹌地在隨從攙扶下坐上了馬車,隨後,那剛被贖回的小孩也緊隨而上。
噠噠幾聲,馬車駛離了這條長街。
毛九田目光幽深,毫無醉態。
他的腦海中,反覆翻騰着結識這位荀公子以後的畫面,好半晌,終於流露出了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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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繞街多走兩圈。”馬車上,荀宴對下屬如此吩咐,隨即往後重重一倒,後腦磕到堅硬的車壁也毫不在意。
他酒量不佳,至今能保持清醒,全憑強大的意志力。
荀宴的懷中仍坐着小靜楠,她被帶上馬車后就一直扒在車窗邊,似在往回看什麼。
閉目養神的荀宴微微掀眸,就看見小孩兒認真凝視的側臉。
幾日不見,包子臉似乎更鼓了,並沒有受苦。
這點,從腿上沉甸甸的分量也能感受出。
“在看什麼?”荀宴淡聲開口,順手給自己倒了杯冷茶,冰涼的茶水入喉,將醉意又驅散幾分。
“哥哥。”
小孩兒仰眸看向了他,指着馬車后,“哥哥在跟。”
她所指的,正是從酒樓中一路跟來的少年。
荀宴垂眸,周身仍縈着酒氣,“嗯。”
他道:“讓他跟着。”
“喔。”
靜楠不再看了,乖乖坐在他懷中,任微醺的荀宴捏了捏臉蛋。
馬車如同在閑逛街市,以少年的腳力,跟上並不難。
他本就聰明,如此更明白了意思,信心大增。
車內,閉目養神片刻的荀宴對鍾九道:“着人去查查,收養圓圓的那戶人家出了何事。”
他不認為小孩兒是那對夫婦所賣,一點識人的眼力,他還是有的。
馬車悠悠駛至夔州運河河畔。
運河之上,有架巨大的石拱橋,來往行人、叫賣商販皆行於其中,夜間依舊喧鬧。
這座石拱橋名為集運橋,伴夔州運河而生,是今上力排眾議所建,用時十年之久,耗費了巨大的人力物力財力。
此橋傳聞為大家李建林設計,只用單孔石拱跨越運河,石拱跨度近四丈,橋身長六丈有餘。
當世而言,這座橋是件堪稱奇迹的大工程。
集運橋連通運河南北兩岸,極大便宜了行商及百姓來往,運河四通八達,又有不少人通過運河來往行商或求學,因此集運橋又有別稱集才(財)橋。
甜甜的香氣傳至馬車內,靜楠小鼻子動了動,靠向了車窗,滿眼渴望。
荀宴猶記得她在雅間內在不停地吃,這會兒卻又餓了般,百思不解,只能道小孩在長身體,餓得快。
正好他也需要醒酒,荀宴停了馬車,帶靜楠慢慢踱過了橋。
他們身後,少年卻不敢跟得太近,便在橋下靜候。
橋畔江水粼粼,明月映照其內,隨波光搖晃。
兩岸盈滿了人間煙火氣,即便避世之人來此,也要生出流連忘返之心。
靜楠左顧右盼,雙眼亮晶晶,瞥見江中魚兒躍出水面,還要噠噠跑過去踮腳扒着橋張望好一會兒。
再看周圍,如靜楠這般大的孩子反應都同她無異,荀宴搖了搖頭,微微一哂。
走至賣米糕的攤前,荀宴想起什麼,令鍾九拿來一堆銅板,對靜楠道:“數十五個出來,拿去買米糕。”
米糕正是甜香的來源,靜楠雙眼更亮,對着銅板數起來。
靜楠的腦袋又光又亮,小雞啄米似的將腦袋一點一點,頗為有趣。
眼看小孩又要蹲下去數,荀宴開口,“不準數腳趾。”
靜楠呆住,迷茫地看他,好似在問,那要怎麼數?
“仔細想想。”荀宴面色平靜,“還有別的方法。”
別的辦法……靜楠想了很久,終於有了思路。
只見她踮起腳,握住荀宴,用他的手指數了起來,總算成功得到十五個銅板。
荀宴:“……”也行吧。
他的唇畔,帶着不自知的清淺笑意,看小孩雀躍地跑去買糕。
攤主見她可愛,還多送了兩塊。
米糕香甜軟糯,還有點黏牙,是北方少見的小點心。
荀宴不曾吃過,靜楠也不曾。
她其實不餓,只是小孩兒貪嘴,米糕又很是美味,叫她吃得香極了。
見她的模樣,荀宴被勾起食慾,也捻起一塊嘗了嘗,許是受了影響,竟也覺得味道不錯。
“按人數去多買幾袋,回去分給他們。”荀宴如此吩咐了句,掃了眼身後,“給他也拿一袋。”
鍾九笑着應是,當即去把攤主的米糕掃了個光。
如此,陪靜楠逛了小半個時辰,荀宴去了酒意,幾人才駛回客棧。
眾人見到熟悉的圓圓小師傅回歸,驚喜交加,一問才知道緣由。
本該生怒,可一想到小孩認真倒酒給公子喝的場景,俱是樂不可支,“怕是再凶神惡煞之人遇到圓圓小師傅都要沒轍,瞧瞧,這幾日還吃胖了呢”。
靜楠不懂胖這個詞,但見他們神情,下意識看了看小肚子,鼓鼓的。
然後隱約明白過來,不是什麼好詞。
她眨了眨眼。
少年站在客棧門前,目視眾人圍着小孩噓寒問暖,神色並無變化。
他背脊筆直,瘦削的身形彷彿同門框融為一體,靜默無比。
不知過了多久,荀宴看向他,“過來。”
少年立刻跟上,隨荀宴邁入房中。
與在雲香樓不同,斂去滿身風流的荀宴,如冷銳刀鋒,舉止之間,處處寒光。
他解了禪衣,隨意地走至書案旁,看起書信來。
如此過了片刻,少年終於露出些許拘謹之色,藏在袖中的手指動了動。
他想說什麼,荀宴卻連餘光都未施捨給他半分。
即便意識到這是對方在考驗自己,少年亦忍不住口舌生燥,手心捏出了汗。
燈火隨風晃動,正如他忐忑不定之心。
“叩叩”寂寂夜色中,敲門聲尤其響亮,鍾九隨之入內,湊在荀宴耳畔說了什麼。
而後,荀宴才停筆,看向少年,“林琅?”
果真是去查他了。林琅心神微定,應了一聲。
林琅的身世經歷,與紅香所言相差無幾,他因何追隨而來,荀宴也大致明白。
此時,他不便多言,只道:“跟隨我,就要絕對服從命令,無論何事,能做到嗎?”
林琅重重點頭,“但凡有命,不敢不從。”
他意識到,自己隱約的預感和直覺沒錯,這位荀公子,的確不是常人。
“嗯。”荀宴提筆繼續,邊道,“明日起,你的任務便是照顧圓圓,保護好她。”
圓圓?林琅隨後反應過來,是指在雲香樓中的小光頭。
心中雖有疑惑,他還是毫無異議地應下。
“給他備間房,帶去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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捨不得讓圓圓受苦~~o(>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