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中秋月
“恩師……”刁化龍還待再說。
徐珵打斷他的話,呵斥道:“子麟,你的心思別以為為師不知道。不就是因為自己的瀆職失察,提攜了這個歹人,怕事發受到牽連。別說是你,就連為師也被這賊子給累了,他可是為師點的頭名案首呀!”
語氣中帶着恨意:“這等歹人實在可惡,立即叫人過來將他拘了。”
刁化龍帶着哭音:“恩師,不要叫人呀!你這一喊,豈不是要腦得沸沸揚揚?提刑司已經找到高文了,高文已經答應明日一早隨他去西安歸案。不是學生戀棧不去。我讀了這麼多年的書,又在京城勾留十年,好不容易得了實缺,正要施展胸中抱負,學生不甘心啊!”
“哎,你啊你,做事糊塗,做人也是糊塗!”徐珵長嘆一聲:“既然高文已經答應去提刑司歸案,那就好。至於你,老夫主持完這場院試,就會奏報朝廷交卸差使。到時候,看此事還有沒有轉圜餘地。”
刁化龍心中感激,哽咽道:“多謝恩師,多謝恩師。”
“你且先不忙謝我,朝中出了奸佞,欲趕本官出京,打發下地方上去。我將來能不能來回朝中任職,誰也說不清楚。”
刁化龍一驚:“恩師你老人家要下地方,這這這……翰林編修到地方任職,這不是整人嗎?”
“到時候再說吧。至於這件案子……”徐珵繼續嘆息:“一個殺人越貨的兇犯,竟然去參加科舉,還一路考上去,得了秀才功名。此事實是駭人聽聞,駭人聽聞呀!為師也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了,子麒麟,你也不要多想。對了,你素來喜歡詩詞,寫得也是不錯。為師也讀過你所作的東西。好是好,精巧有餘,惜乎氣勢不足了。此番來陝西做官,這西北雄渾山川大約能夠叫你大氣些,可有新作。”
刁化龍:“詩詞一物講究天分,學生無論如何努力,也比不上恩師這樣的大方家。就那恩師那闋《中秋月?中秋月》而言,實是國朝百年以來第一,學生也只能高山仰止了。”
這個徐珵大約是對自己的詩詞甚是自得,聽到學生的恭維,禁不住哈哈大笑:“這話也只你我師生私底下說說,卻不可對外人講,否則就是貽笑大方了。”
說著話,徐珵用手輕輕在桌上打着拍子,唱道:“中秋月。月到中秋偏皎潔。偏皎潔,知他多少,陰晴圓缺。”
這師生二人在裏面講了半天話,現在卻說起詩詞風月來。
高文在外面已經被他們給遺忘了,他心中一個咯噔:糟糕,這姓徐的擺明是不想管這件事,而且,他好象對我的第一印象很壞。我是他取的頭名案首,以前也沒見過面。
這怎麼可能。
想到這裏,高文不甘心,朝前走了一步,將眼睛湊到窗戶的花格處朝裏面看去。
這一看,頓時驚得非同小可,當真是頹喪欲死:原來是他,完了,完了,這回是徹底地完了!
只見,屋中那徐珵五短身材,體形瘦小,可處在暗中,一雙眼睛卻亮閃閃顯示出充沛的精力。
這人正是那日自己在酒樓上和書生們吃酒說笑,出來同自己見禮的那個中年書生。
當時高文被大鷹小鷹堵在樓上,心中正自慌亂。見中年書生出來說話,恰好將樓梯口堵住,知道正是逃跑的好機會。就回了一句:“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溜之大吉。
卻不想,那人竟然是今科院試的主考官,刁知縣和自己的座師徐珵徐大人。
這才是世界如此之大,可偏偏又這般之小,山水有相逢啊!
看清楚徐珵的模樣,高文只恨不得伸出手抽自己一記耳光。
“我這是撞了什麼邪,竟將自主考官給得罪了,平白錯過了一場大機緣!”
不覺又回想起以前在酒樓上的情形,高文悔恨莫急。
的確,當初瓦剌人大軍進逼京師,監國,也就是當今天子問計群臣。這個徐珵竟然建議遷都,簡直是荒唐透頂。憑心而論,高文也覺得這人實在是莫名其妙。不過,當時自己被大鷹和小鷹堵在樓上,心緒煩亂,和眾書生談論此事時順口說“遷都也不錯呀!”
待到話一說出口,這才察覺失言,值得硬着頭皮整出一套遷都的大道理。卻不想,徐珵就在旁邊聽得真切。
這個徐大人因為這事搞得聲名狼籍,灰溜溜地被朝中的正人君子們趕出了京城,正自惱火。聽到高文替自己在書生們面前說好話,如何不歡喜,頓生自己之感。就忍不住出來見禮,欲與高文認識。
以徐珵的身份,這已經是折節下交了。
萬萬沒想的是,高文卻是不給面子,這徹底地激怒了徐大人。
高文心中氣苦,看得出來,這個徐珵是個氣量極小之人。否則,當初在酒樓上明明已經同夥計說了“今日的一應開銷全記我帳上”轉臉卻不認帳了。
今番落到他手上,請他幫忙伸冤一事自然不用再提,人家不落井下石就不錯了。
正頹喪中,徐大人已經將他所做的《中秋月》一詞的上半闋唱完,高文聽到這裏心中卻是一震:這詞是徐珵做的,不對呀!中秋月這首詞,我以前讀書的時候念過,作者明明是明朝天順初年內閣大學士徐有貞……啊,這個徐珵就是徐有貞,難道我那日聽到徐大人提議遷都一事,感覺這段史實如此耳熟……哎,怪就怪我當年讀書不細……
原來,這徐珵還真就是天順初年的徐有貞徐首輔。在土木堡之變之後,徐有貞提出遷都的荒唐建議,以至名聲大壞,為世人所不齒。
徐珵這人喜歡星象,很迷信,覺得自己的名字取得不好,以至宦途坎坷,後來在內閣首輔陳循的勸說下,將名字改為徐有貞。
其實,就算是改名為徐有貞,天順年又貴為內閣大學士,在後世也不過是一個籍籍無名之輩。若不是當年高文研究過一段時間名史,還真想不起這個人來。
知道這個人的來歷,又以他在歷史上的所作所為不難推斷出此人的稟性。知道他的稟性,我自然有辦法對付。
相比起他在歷史中的地位,這個徐有貞文學上的成就要高上那麼一些,也大上那麼一點點。尤其是這首《中秋月》算是明清詞中的小精品。
當下,高文心中一動,也管不了那麼多,接着高聲唱道:“陰晴圓缺都休說,且喜人間好時節。好時節,願得年年,常見中秋月。”將這詞補全了。然後:“哎喲,原來恩師乃是鼎鼎大名的天全先生,徐元玉,難怪此詞下片首句與上片末句頂針,復以下片末句與上片首句銜接,往複迴環,有如迴文。相比起《憶秦娥》下片比起上片只末句多出一字,卻是獨具匠心,令人嘆服!能夠做你的學生,高文正是三生有幸啊!”
說罷,就長長一揖拜下去。
其實,這首《中秋月》也不過是明清詞中的小精品,小精品就是小精品,距離傳世之作還差些距離。後人在談論此作的時候評價並不太高,只說這首詞雖然頗具匠心,卻少傷纖巧。
徐珵詩詞了得,自然以才情為傲,高文竟然能背得自己這首《中秋月》的下半片,品鑒之語恰好搔道他的癢處。就哼了一聲:“你也懂得詩詞?”
旁邊,刁化龍忙替高文說好話:“恩師,高文可是你親點的頭名案首,也是學生治下的庄浪縣有名的風流才俊,不但八股世文了得,詩詞也作得不錯。恩師看中的人,還能差了。”
高文:“學生也學人寫過幾首詩詞,卻不堪入目得緊。久聞恩師乃是詩詞大家,若能拜在你門下,自然歡喜不盡。”
徐大人冷笑:“你一個在逃罪犯,也想拜在老夫門下?嘿嘿,你若真做出那傷天害理之事,老夫也容你不得,必請陝西學政衙門,革了你的功名。”
這話一說出口,依舊難聽,高文還是聽出其中的語氣緩和了許多,心叫:有門。
是的,一個作者,最得意的事情就是自己的作品被讀者所接受和推崇。畢竟,他所寫的每一字一句都好象是十月懷胎一朝分娩的嬰兒,無論如何都是自己的心血。能夠得到別人的推崇,自然心中歡喜。
高文竟然能夠一字不漏地背誦這首《中秋月》的下半片,可見他的讚揚是出自真心,而非恭維。
頓時,徐珵看高文也順眼了些,對他在酒樓時惡劣行徑的成見也淡了許多。
高文立即叫道:“恩師,學生是真的冤枉啊!大宗師你想,當初的高文已是韓城刑房典史,后得了朝廷的恩典,馬上就要脫籍去參加科舉。也不是學生自誇,若是入了考場,別的不敢說,一個秀才功名還是可以期待的。前程一片光明,又如何肯自甘墮落,勾結匪類犯下那滔天巨案。”
刁化龍插嘴:“恩師,高文此言有理。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高文既有如此才情,自該科舉入仕搏個錦繡前程,怎麼可能為區區幾車財物挺而走險?此事不合情理,疑點甚多,不可不察。”他還有一句話不好講,俗話說得好:“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以高文八股文的本事,終歸有一點是能科舉做官的。到時候,要想發財還不容易。
徐珵哼了一聲,“高文的八股時文確實作得不錯,否則老夫也不可能點他案首。”
高文接着道:“恩師,其實這件案子要想察明也容易。那日假扮賊人劫軍車的乃是梅良馬場的庄丁,只需拘來幾個,一問不就水落石出了。”
刁化龍附和:“對對對,恩師,高文說得對。”
徐珵突然變了臉也不理睬刁化龍,厲聲呵斥高文:“拘什麼拘,拿人問案自有陝西提刑按察使司。高文,本官勸你是去西安投案。若你是清白的,提刑衙門自然會還你一個公道。”
他還是不肯介入此事,高文心中一沉,腦子飛快地轉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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