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終是離情
杜廣的來去突然,蘇堂竹的驚惶失常,無一都指向天一訣。先前我只關注杜廣,而忽略了蘇堂竹。現在盯着他,我想到了他初處地宮的難看面色。醫痴?恐怕杜廣也是位武痴。
從最早我將天一訣轉述蘇堂竹,到羅玄門人拿着殘訣前往南越,幾年過去了,杜廣從未出現過,卻在這節骨眼上冒出。世間沒那麼多巧合。
蘇堂竹支支吾吾地道:“我怕師兄回來責備,杜師叔驚擾了你。”
既然蘇堂竹不願說,逼他也無用。我心念一轉,“沒什麼,他只是來找你,我只好奇羅玄門的醫術怎麼個比法。”
蘇堂竹解釋了一通,扯得很圓。他修為總提升得慢,只因專精醫術。
我聽到差不多了,佯裝疲倦,打個哈欠道:“哦,有什麼難處一定要找我說說,即便幫不上,分個人擔擔也好。”
蘇堂竹走後,我沒有往自己寢室而去,帶上慕西雁,進入了董后的寢宮。蘇堂竹在地宮待得太久,他在下面必有發現。
打開幽暗的地宮入口,我深吸一口氣后,縱身而入。慕西雁如影隨形。
我真的不喜歡地宮,從第一次進入就厭惡。它不僅陰暗恐怖,而且還神秘古怪。從燮國兵敗起,它就潛伏在皇宮之下,嘲諷着幾代居住在它之上的王者。氣運、國運彷彿被一隻無形的黑手掌控,精算過頭的紇呂因此飲恨。
我知道西日昌喜歡那幅粉紅骷髏的壁畫,妖艷與死亡相關,誘惑與恐懼並存,這是地宮的另一種詮釋。平和溫性的美麗泯滅於貪婪,富足安逸的生活磨滅血性,平庸凡常的活着永遠都不會理解羔羊為何被奴役,善良如何成為枷鎖。
他欺騙不了我,他存過將我關入地宮的心思。一具活生生的粉紅骷髏永遠生活於他的陰暗中,這是他對我最真實的情感寫照。只屬於他一人,只為他一人妖艷或死亡。
我從容地穿過甬道,進入無數夜明珠照耀的地宮內部。慕西雁的呼吸抒發著首次進入地宮的感慨,而他的感慨瓦解了我與西日昌的粉紅骷髏契合的部分。無論是去是留,我不想再成為一個只以西日昌為中心生活的女子。
走過怪獸的腹部,我一身輕鬆。背負多年的沉重曾傷痛,也曾銷聲匿跡,現在則完全放了下來。我憎恨葛仲遜,不代表我就該為仇恨背上諸多負面的情緒,不代表我就註定陷入報仇雪恨的自我折磨中。我想,愛一個人也是一樣的,無怨無悔地做了自己能做的想做的,就已足夠。
往下走,步入八卦之門。我停住了腳步,慕西雁驚疑一聲,“這門……”
說是八門,其實只有七門,而這七門如今卻變樣了,門上的圖騰全被利器刮脫。不用想,肯定是蘇堂竹乾的。我仔細檢查了門后物件,並無挪動的跡象。
“門上原本畫的都是妖魔鬼怪,毀了就毀了。”我道。
“蘇堂竹在想什麼?”慕西雁問了句。
“我們去看看那邊的入口。”我逕自而走,慕西雁連忙跟上。
與我想的一樣,昌華宮入口的兩排壁畫安然無損。慕西雁自看得默生感嘆。尋常人看了那些壁畫早就畏首畏尾不敢深入,地宮的入口足夠唬人。
我與慕西雁原路返回。在踏出董后的寢宮前,我駐足了很久。身後是張着幽冥之口的地宮,前方是一方暗然的出口,似乎兩條路都不明朗。
“大人……”慕西雁等了很久后道,“夜深了。”
我幽嘆一聲,“若你得了天下絕學天一訣後會如何呢?”我想我忽然明白了。
慕西雁想了片刻后答:“找個僻靜之地修鍊,武藝大成后再出。”
我伸出一手,暗淡的光線下,手掌纖白指頭細長,如何看都不似一個頂尖高手,握緊拳頭,我道:“以前我也是這樣想的。”
黎明前我背上琴盒,斂神匿氣悄然離開遍佈隱衛的月照宮。我沒有與蘇堂竹話別,也沒有對慕西雁言明,離開的決定很倉促,卻不得不走。當慕西雁問我去留的時候,我口上猶豫,心下卻並不打算離開。我真的想留在自己孩子的父親身旁,我確實願意為此付出我的後半生。可是,我個人的意志總難以圓滿。從蘇堂竹滯留地宮到杜廣的突然出現,從蘇堂竹的驚恐到杜廣的率性而為,再聯繫所有過往的蛛絲馬跡,一個巨大的陰謀漸漸浮出水面。橫隔我命運,切斷我黎族血脈的天一訣就像一張無邊無際的天羅地網,黑壓壓地籠罩天空覆蓋皇宮,逼迫我不得不走。
誓言是世間最可笑的背叛,我曾決心自己報仇雪恨,我沒有做到,我曾決意留在他身邊,我還是沒能做到。情感是世間最堅強也最脆弱的力量,為情為愛,人可以拋卻性命忘乎所有,因情因愛,人又經不住對完美的苛求,一點裂縫一絲間隙頃刻就能追根究底,挖出本就不存在的完美。
我的身法幾近完美,十步一殘影,若再提一分氣勁,便連殘影都可磨滅。可我的心若沉石,身法再輕盈再鬼魅,始終都會墜落。閃過白妃宮前的隱衛,我無聲進入西日士衡的寢室,輕指在西日士衡額前一點,他立時彈坐起來,見到是我,他睜大了雙眼。
我收指在唇前,示意他噤聲。他的目光轉到我背上的琴盒,只一眼,這聰明的少年便知道我要遠走。
“大……”他一出聲,我就點了他的啞穴。
“殿下,來日你將成為大杲的儲君,且聽我一句。二殿下和三殿下都是你的手足兄弟,明帝那樣的事不要再發生。”
西日士衡點點頭,卻是拉住我的衣袖。我低聲道:“我也有位兄長,他為我而死。雖然帝王家親情淡薄,但你能做到,照顧好你的弟弟們。”
西日士衡投眼我腹部,又盯我雙眼。我揮袖,解了西日士衡啞穴,點了他睡穴。
這是我能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父輩的悲劇不該繼續,而過去的悲劇真能淹沒於歷史的塵埃中嗎?
真實往往是殘酷的,越接近真相就越能看清真相背後拖延的巨大黑色陰影。我生平第一次沒有勇氣去面對,如果造成黎族滅族慘案的真正兇手是西日昌,我和我未出生的孩子該怎麼辦?離開是我唯一的選擇,我不去證實我的猜測,不去探求他的真相,保留所有的情感記憶,在我還能離開的時候離開,在我還沒毀滅的時候終止。
火燙的日光烘烤頭頂的時候,帶着一疊面具,身着男裝,我踏上了北上的旅程。西邊在打仗,南方在孕育陰謀,只能往北。我多走荒野小道,白日打尖,夜晚以身法速行。我能感到我的孩子強有力的脈動,也能幻聽西秦戰場的廝殺。
北上半月後,我買了粗劣的冬衣和弓箭。有過乞丐、盜賊的前科,這一回我打算自力更生。弓箭比想像的難學,好在我是位武者,有着足夠的臂力和耐力,在山野里起初十中一二,一個月後我成功地成為了一個獵人,用自己兩天的獵物換了匹老馬,我踏入了晟木納草原。
晟木納的壯年男子多隨拓及血戰在西秦,但留守的杲人也很驍勇。我親眼目睹一位老人一箭雙雁,也時常見到婦人的縱馬英姿。他們對我一個獨行的南方人既好奇又熱情,但請我吃酒的我只能謝絕,與我搭訕我只能沉默。離開晟木納草原,進入北漠,我才舒展開來。經過一番考量,我住進了深山寒林中的一間荒棄的木屋。人跡罕至,最近的村子也距離百里。
我的老馬老死在木屋裏,長途跋涉和寒冷的氣候耗盡了它的生命,即便我讓它住進木屋,它也只有氣力奮力睜開灰濛濛的大眼,最後看了眼我和它的新家。從它的眼裏我看到了憐憫和豁達,沒有對死亡的畏懼和不甘。我摸着它的頭,它垂下眼睫。
我將馬葬在屋后,同時埋葬的還有“永日無言”。這或許才是花重葬骨的真意,有死有生,我的孩子已經六個多月了,他將與我一樣,生於冬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