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鎖宮朱翠
這一宿,西日昌在我身旁輾轉難眠,我睜着眼望了許久的帷頂,最終瞧出繁複的刺繡繡的是百鳥朝鳳,它叫我遲鈍地想起,這裏畢竟是一國皇后、太后的寢宮。
“還沒睡嗎?”西日昌也開始如我,不再動彈,仰望頭頂。
“嗯。”
“睡不着就陪我說說話吧!”
“嗯。”
“好看吧?”
“嗯。”
“這是母后的寢宮。”他略帶傷感地道,“小時候,我同皇兄一左一右睡在她身邊。我睡不着的時候,母后總是說故事給我聽,而皇兄總是假裝睡著了,豎著耳朵偷聽,聽到樂出聲來,我才知道他一直都醒着。”
“皇帝陛下幼年很頑皮,今日也依稀看出來了。”
“後來我們長大了,有了自己的宮殿,就沒再一起睡在月照宮。”
我默嘆,這便是生在帝王家。
“落霞丸是我業師臨終前給我的,那個九花六蟲丹也是。”他嘆了口氣道,“你別怨我……”頓了頓,又道,“我不想殺他。”
我充滿惡毒地想,這是謊言。歷來那至尊之座下湮滅的全是人倫,殺父弒兄的不計其數。沒有一個帝王會心慈手軟,所謂的心慈手軟就是斬草除根一網打盡后,假惺惺的幾滴眼淚。
“母后駕鶴仙游前,我和皇兄就跪在這床前。”他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冰涼,“我們握着手,同時發下毒誓,這一生都不會殘害對方。”
我稍稍動容,但轉念又思,真信了誓言就死定了,他們二人誰信誰死。
“但是母後知道,我們二人誰都做不到。母后真是天底下最聰明的人了!母後知道我不敢上未央閣的真正原因,我是怕我忍不住親手把皇兄推下去。”他緊握我的手,緩緩道,“可是我好不容易忍住了,忍了這麼多年,但皇兄卻沒有忍住。”
“董舒海是我母后的外戚,若非他及時派軍趕到唐洲,我連大杲的地界都踏不上。刀疤劉不過是個送死的,第三撥人才是真正的致命一擊。”西日昌慢慢鬆開我的手,翻身纏上我的腰,幾乎貼着我的臉道,“我一直想娶他的女兒為妃,但他始終不鬆口,今年初的時候,我表妹嫁給了一個文士。”
我一點點將身子下移,移到頭挨着他的下巴,這才轉去抱住他。我們的體溫無法溫暖對方冰冷的心,只能充樣欺騙自己。
“現在董舒海正在趕往盛京,但只要我不殺皇兄,他就不會偏袒我們中的任何一人。”他忽然輕輕一笑,話鋒轉了,“你說我是騙子,一直要我教你,現在我就教你。騙的最高境界就是連自己都騙進去了,連自己都信以為真。”
我認為他在掩飾,掩飾這一刻的脆弱而欲蓋彌彰。什麼忍耐忍了很多年,其實他從小就想殺自己的親哥哥。想到此我就覺得懷抱一條毒蛇,幼時的心腸就那麼狠了,現在還會顧念最後一絲手足親情嗎?若非董舒海手握軍權本身修為又高深莫測,董舒海就早掛了。是西日明給了親弟弟一個機會,讓他有理由變天。
“騙子的話不要信,騙子自己也不信……”西日昌喃喃。
這句話我信。
住了月照宮一旬,每日都單調重複着同樣的事,晨起送西日昌上朝,上午禪坐,下午修鍊手速,偶爾拔劍,晚間休息,夜深后先行睡卧,半夜會有一隻手搭上我的腰。
西日昌忙碌得似乎已經遺忘了我的琵琶,而隨着時間的推移,皇宮內的權力轉換逐漸上了軌道。陳雋鐘不再親自跑月照宮為我送飯,換了那日引我往清華池的小太監,他憨笑着說了他的名字:“賤名,小疙瘩。”答喜忍笑。答喜比較爽直,她自認修為遠不及我,與我喂招是浪費我時間,所以她只負責在我練劍的時候暫捧一會兒“逆龍斬”。
這一日午後,我正在後殿院中修鍊手速,小疙瘩跑來道:錢妃求見。
錢妃帶了兩個丫鬟,親手提着一隻尺高的方形錦盒,微微氣喘地來到我面前。我命看座,納蘭玥為她搬來一張高腳圓凳,她卻推諉不坐,柔聲道:“司劍大人都站着,豈有我獨坐的理?”
我對她缺乏好感,懶得客套,“夫人所為何來?”
她凝望我而問:“莫非司劍還恨着我?司劍想必也知,爺的安排無人能違。芷韻是我的陪嫁丫鬟,還望大人留她一條活路。”
我輕哼一聲,她卻遞上了那錦盒。打開后,赫然是一雙慘白的女手。
納蘭玥受驚失聲,答喜牢牢地把住了她雙肩,她這才站住了。
我面上無驚無喜,心中卻更惡錢妃。留條活路?砍了一雙手倒不如殺了乾淨,一個被主子拋棄的殘廢女子下場,是很快死於孤苦潦倒的痛苦中,這還不是一死?
“還有何事?”我冷冷地問。
錢妃沒有料到我不為所動,放下盒子后,她銀牙一咬,幽幽道:“司劍大人,你可知我是真心想喚你一聲小八。自那日爺帶你回府後,我一眼就看出來了,爺待你是不同的。爺雖沒給你名分,卻獨寵於你。就算爺在忙大事,可連續兩個多月只寵幸你一人,這在以前從來沒有過。”
我平靜地聆聽。難道還要我感恩戴德?感謝他的獨寵?這就是大部分女子秉承傳統的悲哀,出嫁隨夫,得到夫婿的寵愛就是她們唯一的生活支撐。
“司劍大人,你武藝高強青春年少,我這明日黃花沒什麼能與你爭,我只想說一事。”錢妃打住不語,眾人見相紛紛離場。他們走後,錢妃忽然對我下跪。她跪在冰冷的冬日磚地上,執着地道,“爺即將改朝換代,以爺的手段,那些一直頑固的保皇派不會落好下場。我請求司劍大人,來日手持‘逆龍斬’殺我錢氏滿門的時候,請大人留我幼弟一條性命,我當安排他隱姓埋名遠走他鄉。”
我一怔,我手中的“逆龍斬”確實可先斬後奏,上殺王公貴戚下斬貪官污吏,可錢妃為什麼會認為西日昌會下令滅她宗族?我畢竟對大杲那些權貴知之甚少,錢妃見我疑惑,苦笑道:“大人有所不知,我錢蕙兮早已背叛家門,為家門不恥。為了爺,我已然豁出一切,早就失了退路。”
她低低地敘述,當年錢氏曾在西日明的默許下,給西日昌製造過不少麻煩,西日昌則引誘年少的族長千金,錢氏迫於風化輿論,只能將女嫁於西日昌。
以西日昌的手段,不難想像當年的錢妃痴醉到難以自拔,最終背叛家族,成為了西日昌手中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
夕陽的橙紅色暖光穿過濃厚的雲層,穿越月照宮的殿宇,背射到錢妃身上。她隱在背陽后的嬌媚臉龐寫滿幽怨和無奈,這神情抵消了我對她的厭惡。
“還請大人垂憐……”都跪了老半日了。
小疙瘩的腳步聲匆匆響起,“大人大人,攝政王殿下召您往未央閣!”
我從錢妃身旁走過。
“大人……”錢妃微弱地喊了一聲,在我即將邁出院門前,她鼓起勇氣道,“那九花六蟲丹有一年的效用,大人若想抱子,來年莫服!”
我頓了頓身形,七妃只出二子一女,九花六蟲丹!原來是這樣!他不要自己的孩子,確切地說,他不要他看不上的女人為他生育。如此推斷,我也不過是他一時的玩物……這樣也好,我也不想為他生兒育女。
“大人……”
我終究對錢妃的乞求未置一言。她的聲音很快融失於夕陽的橙光里,而她的抉擇早已註定了她的命運。
再次拾階而上未央閣,幾聲琴音突兀,卻是清脆之極的宮商之音。
未央閣內,霞光輝映之下,西日昌抱着一把古色古香的琵琶,笑意吟吟地目視着我走來。亭閣的黃玉桌上,暖片升起一縷輕煙,一隻寬長的優美琴盒,一壺炭爐溫着的御酒,兩盞小巧精緻的酒盅。
我行禮后,他示意我坐下。
“忙了數日,今兒終於得空把琵琶拿與你。”
“多謝王爺記掛。”我接過琵琶,正欲試音,他卻打開了桌上的琴盒。
“這裏還有一把,你都收了吧!”
我驚訝地望了他一眼。盒裏的那把琵琶粗糙之至,彷彿一個學徒工練手的廢濫品,別說上漆,就連琴花都沒雕,對比手中光滑細膩散發著潤澤光彩的上品琵琶,簡直天壤之別。
我擱下了手中的華麗,掂起了粗製琵琶,既然西日昌拿來送我,必有它特殊之處。
西日昌笑着拿起我放下的琵琶,撥弄了幾下道:“這把名叫‘傲霜’,非常出名,是我從邱家要來的。”他口中的邱家,也就是邱妃的娘家。
“你手中的那把……”我恰好撥弦,破琵琶發破聲,咚!
“是我親手做的。”
我頭腦頓時一片空白,只聽他輕柔地道:“‘傲霜’也好,‘細水’也罷,說到底都是慷他人之慨,只有自己做的,才算心意。”
我頓時覺得手中的琵琶又爛又重。
“我也知曉你必不中意。”他放下“傲霜”,我這才看見他兩手數指上道道划傷,“但你試試,五音俱全,我按宮裏樂師指點造的。”
我深吸一口氣,凝重地道:“我收下了。”就當他做戲,做到這份兒上,也難得了。
他粲然一笑,晚霞如血,在他身後掩映生姿。我按弦連續敲指,嗡嗡聲響越來越急越來越沉,沉寂片刻后,沙啞刺耳的曲子鏗鏘而起,卻是一曲低俗的樂坊姬肆里才聞的《四時好花朝朝見》。
西日昌啞然失笑。
音高如鬼泣音低似魔笑,偏生曲子的基調是大開的歡暢,我敢擔保西日昌生平都沒聽過這樣的曲子,因為連我自己都快受不住了。畸器惡曲恰如其分地影射了我們的立場。
“這把琵琶不適合這曲,不過你喜歡就好。”一曲終了,西日昌斟酒,在我的酒盅里投下一丸藥,這是這一期的落霞丸解藥。
粗製的琵琶和“傲霜”並排躺在一起,“細水”和“逆龍斬”橫疊在一起,這一夜我們彷彿郎情妾意地纏綿在一起。他始終在親吻我,而我終於了解了自己的身體,它是軟弱的。
月朦朧,春夢杳,我聽見我的身體發出一聲琵琶絕音,那一刻我的身體背叛了我的心。西日昌終於成功地在我身上奏響了一曲天籟,琴弦輕顫,音波裊裊,一聲聲一圈圈,時隱時續逐漸連綿,最後跳高空落,沒於幽幽的長夜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