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州沉鳥沒
我又開始每日一彈琵琶曲。納蘭玥眼底不小心流露出的神色,沒令我意外。世上能懂我琵琶聲的人我還沒遇見。世人都贊牡丹富貴,蓮清潔,菊隱忍,文人誇耀的筆墨不過是在借托他們的心聲。花就是花,名花與野花一般,哪來的厚此薄彼?要我選,我寧做那一株路邊野地無人問津的野花,任自生自滅,任春開冬落。可惜我這株野花現在位於懸崖邊上,但只要給我機會,我就會對着天空張開喇叭一樣的花瓣,宣告我的存在。
撥動,挑動,彈動,“傲霜”的確是把名器,曲不成曲、調不成調的亂彈居然也可聲色清晰。我輕嘆一聲,明珠暗投。
“今兒的曲很難聽。”小疙瘩跟了我幾日,倒也知曉我喜聽實話,即便實話往往不中聽。
“彈給自己聽罷了。”
“大人思家了?”
我心底忽然莫名湧現一句怨詞:延我於瑤瓊,加我妃子名。殊類非所安,雖貴非所榮……
幾日不見的陳雋鍾這時候造訪,借調了我手中的“逆龍斬”。他語重心長地與我說:“攝政王知道錢妃前些時候找過你,他怕你不好做,更不想你站到風口浪尖上。司劍往後慎酌,閑雜人等少見,最好不見。這幾日,老夫已擋掉不少想求見你的人了。”
“多謝總管。”
陳雋鐘的這番話使我知曉,目下西日昌宮裏宮外操持得差不多了,到了排除異己的殺伐時刻,而他也開始空出手來柔化我了。果然,當晚傳來了錢氏和另幾家大族的噩耗,錢妃心心念念的小弟終沒逃過浩劫。當晚還傳來了董舒海抵達盛京的消息,不過董部屬軍駐紮在盛京外二十里沒有連夜進城,不知董舒海在待召還是打算勤王靖難。
西日昌算得精準殺得及時,正趕在董舒海入盛京之前,而面對兵臨城下,他不僅沒有絲毫慌亂,反而還從容宴請西日明未央閣把酒賞月。
未央閣上只一個亭子的空間,黃玉桌旁只有四把椅座的地方。我沒想到西日昌帶的隨從是我,更沒想到西日明的護衛是個熟人,屠千手。
見到屠千手時我才徹底服了西日昌,服了他的謀划。這個節骨眼上出現的屠千手是西日明極信賴的人!當日為我看面傷不啻為一石二鳥之計。屠千手與一干太醫及高手無法逼出落霞丸的毒,為把我脈即知我與大杲的皇帝陛下中的是一種毒,也就是那一刻,西日昌正式揭開了奪權的序幕。西日明得知所中之毒出之其弟之手,次日屠千手便登門求葯,而那時候我恰好昏迷,正了雙方的明面。
“呵呵,又見小美人了!”西日明的笑容如故,酒宴就從他的笑話中開始,“早知昌弟帶的是小美人,朕怎麼也不會帶上屠老兒。”
“皇上龍體為重,美色適量。”屠千手也不含糊,“您可不比攝政王年輕,妻妾不多還捨得喂着名貴的葯養。”
西日昌輕笑,“聽來屠大人也眼紅,想分一丸藥就明說嘛,本王定然惠贈。”
“你們兩個,一個說色一個說色葯,全給朕上齊全了吧!”
三人一陣笑,不知內情的還以為兄親弟愛,君臣熱絡。我沒有入座,默默站在一旁為三人斟酒。
“紅酥手,黃滕酒,人生得意莫過此。朕真應該感謝昌弟啊,往日朕活得實在是太辛苦了,這一得病閑下來后,才發覺已然錯過不少。”我瞟了眼西日明,他只比西日昌年長兩歲,卻顯老了八九歲。
“要是給朕這麼一個小美人,每日每夜陪着飲酒書詩,這才叫愜意。”
“現在也不遲,皇兄。”
西日明依然笑着,言語卻凄涼無比,“休要騙朕,朕的病症拖不了了,也許連今晚都過不去。”
西日昌柔聲道:“不會的,只要臣弟活着一日,就必然令皇兄過得舒暢。何況此間還有千手大人這位醫聖,你天天跟他在一起,閻王見了都要跑。”
“是嗎?”西日明拖了長長的尾音,而後大笑起來,“吃酒吃酒,先吃了酒再說。”
酒宴上談笑風生,已經中毒的皇帝似乎再不忌諱,三人越說興緻越高。我自問不及三人,耳朵自行將他們的談話濾去。人說姬肆和皇宮是天底下最陰暗無恥的地方,我以為後者尤是。
大杲的武學、南越的礦產和西秦的美女,話題始終在這三者間游移,無人提及剛剛發生的一連起血案和盛京城外的董舒海。
就在我猜測西日昌不打算今夜對皇帝下手時,我卻遭遇了偷襲,屠千手忽然一筷直刺我面門。他出手極快,絲毫不亞於西日昌,若非我近日勤練手速,今晚過不去的人就是我了。危急時刻,我頭往後仰同時出手。我的雙指夾擋了下筷子,筷子一斷兩截,前端勢頭不減,堪堪從我面門上飛過。
西日昌沒有動。西日明笑道:“小美人身手不錯啊!竟然躲了過去。”
我退後三步,屠千手笑了笑,又開始喝酒。
“皇兄的玩笑開大發了。”西日昌緩緩道,“要試姝黎功夫,動用千手大人未免欺負姝黎了。要是有個萬一,只剩下我們三個男人吃酒便無趣了。”
我腦中飛快分析西日昌的話,屠千手試探我,能除則除,而後就是二對一。但這也太奇怪了,西日昌沒動手,劣勢的西日明一方卻動手,莫非西日昌篤定自己修為在屠千手之上而毫不畏懼?還是屠千手以試探告誡西日昌?很亂,我想不通,我只確定,他們爾虞我詐都在算計。
散宴的時候,我看見未央閣下影影綽綽的數條身影,但西日明就是瀟洒自如地帶着屠千手走了。
“別看了。”西日昌在我身後道,“就算看,你現在也看不懂。”
“剛才為什麼不動手?”我問他為什麼不殺西日明。他答的卻是,“如果你連屠千手的那一筷子都躲不過,活着也沒必要了。”
我擰起眉頭,他伸手撫平,低低道:“為你好,你要想報仇,就必須更強。”
抬起我的下巴,他笑得無比開心,“傻姝黎,屠千手根本不想殺你。”過了片刻,他彷彿自言自語,“我還不至於連這個都看不透。”
“分開。”他道。
“張得再開些。”他又道。
“我來了。”他笑。
我依言將十指張到最大,舉於胸前,全力以赴地等待他的指教。只見他修長有力的雙手一分分一毫毫逼近,動作慢到彷彿一把鈍鋦在我心頭磨,這就是他手速達到的境界?
西日昌出人意料地沒有上朝,撇下了滿朝文武,置城外董舒海於不顧,竟留在月照宮親自教導我。而我求之不得,那些爭權奪勢的事本來就與我無關,我只想從西日昌身上學獲力量。
他的親授很簡單,就是命我閃躲他的指頭。在他的手距離我三寸的時候,我飛快地開始移動雙手,上下左右交替翻轉。穿越我動作繁複的雙手,我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的手。就在我的凝視中,那看似慢騰騰的手就進入了我的手域,而後我的手式被迫停頓,他的指頭穿插入我的指縫。我試圖掙脫他的入侵,他的手指卻緩緩下滑,最後完全扣住了我的手。
他抓着我的手,以掌心摩擦我的手心,再提手,卻是夾着我的手指慢慢退出。
“你有一個時辰來躲避我的手速,一個時辰后……”他沒說下去,只笑意濃濃。
我咬唇,這人腦袋裏裝的除了鈎心鬥角陰謀詭計,就是男盜女娼齷齪下流。
我繃緊心弦全身心地展開我的手域,一次又一次我的雙手被他穿過,而他總是那一套動作,有條不紊且遊刃有餘。接近,穿插,完扣,磨掌,夾指,抽離。他溫文爾雅地將斯文掃地,當我看明白這套動作后,我反扣上他的手,指甲嵌上他的手背,他卻伸展十指,極開后夾帶着我的手,晃動,搖動,舞動,在極短的數息間,他纏着我的手演繹了一套完美的手速基本式。
他的手再次抽離,“仔細回想一下,好生體會。”
我垂首,半晌后抬頭,“忘得差不多了。”手式萬變不離其意,髓於輕靈控發一心。
他含笑道:“還有半個時辰。”
這一次,我忽略了他的佻薄,平心靜氣地重新舉起手來。他眸中閃過讚許,跟着他的手就又來了。
我依然不斷地被他十指穿過,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我漸漸能看到一些他手動的軌跡。他的慢,是快得極致,是多年苦修荒廢書法捨棄雜好的專一。他的手速叫我明白,世上任何一門武學修至極限,都能到達武境的巔峰。而只要武者的心境到達,距離武聖就不會太遠。
“時間快到了!”他提醒已忘乎所以的我。
我最後一次垂下頭去。該如何?該如何才能躲過他的手?我不敢冒險在他面前施展自己的秘技,而我也不能保證我結出手印就能成功閃躲。
“我來了!”他輕輕地笑。
我慢慢抬起手,雙手橫插,自封手縫。他眼中光芒一閃,道聲好,隨聲他換了手式,攤掌遞進我的手底。我只覺我的雙手在瞬間遭了無數次敲擊,合掌的手式分崩離析。不能就這樣!匆忙中我做了最壞的決定,我猛地抬手,跟着翻腕收手,將自己的雙手藏於身後。
如影隨形的魔爪追逐着我,在我背後扣住了我。他抱住了我。我不得不靠在他身上,他上身輕顫,無聲而笑。
笑罷,他鬆開我的手,環抱住我,將頭枕於我肩,柔聲道:“我們到床上去。”
我身子一顫,試探着道:“現在還是上午……”
“是啊,就是上午。”他的手順着我的後背下滑,移到臀上。
這個淫人!我心底咒罵著。
手在我臀上頓了頓,又繼續下滑,他彎下腰抱起我往寢室里走。卧房前,納蘭玥掀起晶珠墜玉的門帘,幽幽地瞥了一眼西日昌,行禮離去。
他將桌几掃平,放我其上,戲謔地道:“我覺得,你似乎不喜歡床上。”對他的無恥,我恨到極致卻又無奈到極致。
西日昌解下了我的外衣,而後他坐在桌旁,懷抱住我,卻是將頭側埋入我的胸,一動不動。
“姝黎。”他在我胸前低低道,“我知道你不怕死,你怕的是死也沒能手刃仇人。”
我一驚,微微一動。他在我身上加了道力,溫柔地道:“別動,就這樣,讓我摟着你。”
我僵直了身子。
“一會兒就要來人了。”他徐徐道,“今日是個很精彩的日子。”
我低首望着懷中的男人,一早不上朝卻與我嬉戲,想必勝券在握,但是他的話又使我迷惑。
“你聽過一個故事嗎?從前有位年少的君主,他登基后三年荒廢朝政耽於玩樂,任由舉國禽奔獸遁,臣子們御下蔽上,貪官污吏橫行霸道。你知道為什麼嗎?”
我恍然領會了他的話語,點頭道:“三年後這位君主必然寶劍出鞘,殺盡所有罪臣。”
西日昌道:“所以今日於我,於我大杲都是關鍵一日。”
我禁不住摸上了他的肩,這個可怕的男人無時無刻都在算計。董舒海就在城外,西日明也沒有死,騎牆派難堪,保皇派再也暗藏不住。
“這是場豪賭。”他悠悠而問,“如果我敗走,你該當如何?”
我從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因為我從沒逃出過他的手心。他於我來說是強大的,但未必是世上最強的存在。如果我是諂臣,該說王爺戰無不勝;如果我是愚妾,當以死明志。
他仰起頭來,玩味着我的神情。
“當如何?”
我沉吟:“若你敗走……”
房外的腳步聲傳來,救了我的場。我沒有說出後半句,後半句是什麼,我也沒想出來。我唯一想到的念頭是除他而後快,但現時是不可能的,解藥還落在他手上,而我也非他的敵手。
陳雋鍾在簾外稟告:“朝議已畢,抄錄的名單交給了陳風。一切都按爺的吩咐交代下去了,暫未察覺不妥之處。”
西日昌笑了笑,道一句:“經年辛苦,就看這一朝。”
陳雋鍾告退後,西日昌拉起我的手,“走!我們去殺一個人。”
他帶我從月照宮側門出,穿過幽靜的庭軒曲廊,走上皇宮裏少有人行的碎石子路,繞了很大的圈子,這才到了西日明的寢宮——明景堂。
明景堂後院前,西日昌輕聲道:“一會兒無論看見什麼都不許出聲。”
我點頭。他瞄着我又道:“哪怕我倒地身亡。”
我嘴角一抽,他倒地死也是假死。
西日昌攜我手入明景堂,以我的眼力和修為無法發覺的影衛,都被他躲過。我一路匿氣跟他來到一間寬敞的側廳。趁着四下無人,他托起我身,飛躥上橫匾,將我藏於“澹泊景明”四字后。
橫匾空間恰能容下一人,但沒輕身功夫的也待不住。西日昌壓下二字,翩然離去。
“等着。”
我蜷縮於匾后,靜心匿氣地等待。
但我一等就等到了午後,其間只有兩名宮人進來清掃過。我越等越覺不對味,以西日昌每次都把我利用到渣的稟性,不會放一着空棋。我躲在匾后漸漸覺得陰冷,是繼續貓在這裏等死還是衝出重重封鎖覓活?就在我搖擺不定、難以決斷的時候,遠處隱隱傳來動靜,聲響逐漸清晰,卻是無數人刀劍相交的對戰聲。一個宦官逃跑進側廳,跟着追上的侍衛一刀把他砍了。“走,這兒沒人,到正廳去。”腳步嗒嗒。
廝殺持久而殘酷,偏廳里每隔一段時間都有宦官或宮女逃入,他們無一不被身後趕來的侍衛屠殺,無論乞求還是藏匿於角落。從侍衛的口中,我得知他們的使命是誅殺明景堂所有人。慘叫聲痛哭聲咒罵聲逐一被刀呼劍嘯取代,我只覺得身下明景堂在戰慄,彷彿回到六年前的那一天,地震房搖,一地死屍。
為殺一個人而死無數人。
為一份至高無上的誘惑,趕盡殺絕。
明景堂的殺聲逐漸低去,此時,人人只恨爹娘少生兩條腿,避之而不及,怎麼可能援手?就算有武力能救,也怕惹禍上身而袖手旁觀。這世上英雄早死,只有奸賊長命百歲。
夜色沖不淡血光,只冰冷我的心。又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熟悉的步履聲,西日昌來了。
我一動不動,聽着他走進,走近,走到匾下,一聲木脆金裂的聲音,我身前的牌匾散碎,一塊塊墜落,我跟着墜落,下方是西日昌展開的手臂,他接住我麻木的身軀,摟入懷中。
這一場浩劫,明景堂和月照宮的宮人幾都屠殺殆盡。小疙瘩斷首,納蘭玥被腰斬,只有答喜活了下來,她被砍掉了一條胳膊昏死過去而僥倖存活。
西日昌柔聲道:“誰都料不到你會藏於明景堂側廳,只可惜我特意安排的一齣戲你沒有看到。”他說的這齣戲在明景堂後花園上演,讓大杲後宮粉黛都成長脖子的西秦公主,於後花園私會侍衛,被西日明西日昌及一干人等逮個正着。而按西日昌原本的安排,是幽會於側廳的,他原打算讓我親見這一出幽會,即宮變的導火索,好叫我看明白身處境地,可西秦公主卻臨時改變了主意。
西日昌率一群披堅執銳的手下,踏過染紅的白玉磚地,於飄散不去的血腥中,帶我進入了大杲皇帝的拙政殿,象徵大杲最高皇權的殿堂。
西日昌沒有對我解釋這一場宮變的始末,後來我從宮人的隻字片語中推出了個大概。這並非一國雙雄的戰爭,還牽涉到西秦。事情繁複到常人無法想像的地步,簡單說來,它確實起源於一場豪賭,西日昌和西日明有一個約定,結果西日昌勝出。而最令我驚訝的是,屠千手不僅是一位武聖,他還是西秦的武聖。
屠千手潛伏大杲太醫院多年,唯一的目的是削弱大杲國力。當年他暗殺了正值壯年、睿智英武的大杲先皇,圖的是西日明年少稱帝,大亂朝綱,而即便西日明年少有為,還有狼子野心的西日昌。但屠千手想不到的是,西日兄弟一個笑裏藏刀,一個姦猾似狐。二人雖小隙不絕,卻從未大動干戈,所以屠千手一等就是十幾年。殺一個只便宜另一個,而兩個一起殺,顯然他做不到。以西日兄弟的機警,他動作一大就暴露了。屠千手的挑撥最後只到投我一筷為止,西日昌卻還是忍住了。西日昌沒有說錯,他並不想殺我,他只想二雄相爭。
屠千手在殺公主幽會的侍衛時,被眾侍衛偷襲,他倒在了西日兄弟的陰謀下。而邊境上,西秦拱手相送了大批的軍用物資。董舒海根本沒有返回盛京,城外的那支軍隊是西日昌的。
當中還有無數細線瓜葛,譬如西日昌在西秦的兩次遇刺都屬西秦的離間,譬如董舒海的愛女、西日昌的表妹嫁的文士搖身一變成了西日昌的重臣,但這些相對於結局都不重要了。
西日昌將我置於龍椅上,做了他最想做的事,做的時候他只說了一句話:
“最強的國度,最好的女人,都是朕的。”
在他的跨鳳乘鸞中,我只想到兩件事,一是他是我所恨之人,二是他這次沒將我做棋子。
新元的禮炮聲轟鳴,震得彷彿天下一心。所有人都在歡慶,只有我不合時宜地於劫后重生的月照宮裏彈起一曲《嗟飄零》。
琵琶聲聲隔絕了遠處的喧嘩,“傲霜”清脆傷而不怨,錚錚我心,睹雪霜之降兮,何懼凄風之慘慘?
“大人。”答喜空袖垂側,依然改不了口稱我為大人,“在今兒這樣的日子,您該歡喜啊!”
我撫了下琴箱,莫名道:“怎麼這天更冷了。”
答喜苦笑,身為武者的我竟說怕冷,不是謊話又是什麼?
西日昌登基后,他的一乾女人都冊封入宮,舉目無親的錢妃成為了大杲新的皇后。新后的確立象徵著皇權被高度集中在一人之手,而歷來帝王都恩寵有加的貴妃之位,西日昌給了我。想來不日後西秦那些無事生非的人,又要杜撰一段西秦女子獨佔大杲新帝歡心,又叫六宮粉黛伸長了脖子。
事實上我的確獨寵於大杲後宮,西日昌即位至今夜夜留宿月照宮。他在我身上使盡千般手段,萬種柔情,雖我的心弦未再被彈響,卻也感到了他對我身體的眷戀。我們的情事極盡旖旎,彷彿彼此就是平生唯一摯愛,彷彿對方就是此生命中注定的伴侶。然而在激情退去、溺愛倦止后的長夜,我清醒地聆聽自己的心跳,它伴隨着那一份始終不甘的仇怨和絕不被征服的反抗。同樣清醒的還有身側的男人,他總是無聲地撫摩我年輕赤裸的胴體,帶着永不滿足的貪婪和毫不掩飾的告誡——忤逆則亡。
那把粗製琵琶除了第一次奏響過四時好花就一直擱置於錦盒鎖於高閣,我每日彈起的是“傲霜”。
放下“傲霜”,我聽見殿外來人。
新來的小太監脆生生道:“啟稟娘娘,翟嬪娘娘求見。”
翟嬪,也就是西秦長公主,前大杲皇后。西日昌以高壓手段截斷了有關她的謠言和緋聞,但所有人都知道,她在大杲宮變中扮演了一個不可見人的角色,在宮變之後成為了一個不可見人的嬪妃,而現在這個不可見人的女子來求見我。
“不見。”
太監遞上一把紙扇,“娘娘,這是她硬塞給小的的,還請娘娘過目。”
我打開灑金墨面的紙扇,上面只一幅山水畫,小橋流水夕陽西照。
“傳。”
我屏退了宮人,見到了裊娜仙姿的翟嬪。我沒有閑情聽她寒暄,直截了當地道:“拿來!”
她從袖中取出白絹一片,上面點點嫣紅宛若桃花盛開。
“這是陛下的血書。”她口中的陛下乃西日明。
我接過展開一看,果然是幾味藥名。牢記於心后,我引火折將白絹焚了。
“你有何求?”我問。
翟嬪幽怨道:“翟沅霖別無所求,只願娘娘記得,娘娘你始終是我西秦人。”
我冷笑一聲,整個西秦於我,只一枚銀元的恩惠,而那枚銀元已然空擲。
當晚,我於西日昌身下承歡,一反常態的驍勇嫵媚。也許那樣的我才是真正的我,柔風細雨的非我,嬌弱任君採擷的非我,既然不得不合歡,我也要以自己的方式。我纏繞在西日昌身上,熱情而率性,曲心而縱歡。西日昌則狂熱地回應了我,我們彷彿又回到以前,恨不能互為血肉,即便灰飛煙滅也要佔據對方也要掠奪對方。但是與以前不同的是,這一次,我們的身體真心相愛。
我的身體再度發出驚魂的顫音,它響徹心扉,躥出軀殼,穿雲裂石。我飛了,衝破禁錮,翔上天際,然後化為風散為雨,融入廣闊的蒼穹。
我軟軟地癱瘓於西日昌的臂彎,艱難地抽離,我將離他而去,我將自由。西日明最終破解了落霞丸的解藥,這是他最後失敗翻盤的憑仗,也是導致他敗亡的一個原因。江山豈是一枚毒藥能掌控?毒藥能擺佈的只是人,而且是短暫的。
離開前的最後一個長夜,我枕他臂上,默默地凝望,我要將他的容貌牢牢刻畫在心上。修眉入鬢,斜吊雙鳳,直鼻薄唇,精雕細琢的臉龐。我一直知道他生得俊俏,卻從不曾放入心坎。合著眼帘的他沒有陰毒,沒有兇殘,沒有淫邪,只有單純的俊美。我遏制住心頭不下萬次的殺機,以他的修為我稍有動作他都會察覺,而我來不及致他於死命他的手速就會取了我的性命。
我只要記住,銘刻於心,有朝一日等我秘術大成,當討回前辱。
他忽然睫毛一顫,我飛快地閉眼。他轉身摟住我低語:“我知道你沒有睡着,一直在偷看我。”我們二人獨處的時候,他還是習慣道“我”。
我睜開眼嘆道:“今晚我睡不着。”
他柔聲道:“那我陪你說說話吧!”
“嗯。”我貼上他胸口,聽他溫聲細語。
“說什麼呢?嗯……以前啊,有個小孩,總以為自己很聰明很厲害,又總不想叫人知道他很聰明很厲害,他就躲在了他哥哥身後……”
“什麼風光他都不要,什麼責任都擔在別人肩上。直到他碰到了他的業師,這才知道天大地大人外有人,這才知道光韜光養晦是不行的,韜光養晦需要的是足夠強的實力。小孩嘛,當然不夠強……”他輕輕笑了聲,“後來小孩聽了業師的話,露出了自己的一個長處,讓人知道他並不好欺負,他並不是一個怯弱的小孩。”
“你很強。”我幽幽道,“從小就很強。”世上沒幾個少年會想到韜光養晦,躲在別人的風光後面,至少我就做不到。如果我能做到,那我的命運就不至如此。我應與世上無數貴族少女一樣,懵懂地等着出嫁,幸福地獲得家人的祝福。
他輕輕拭去我的淚,“你哭了!”
“我真是個壞人呀!又叫我的小姝黎哭了!”他嘆道,“這麼堅強的你,竟然哭了!”
“做個好皇帝吧!”我苦澀地道。
他忽然定定地望着我道:“不要離開我,我要你這一輩子!”
我怎麼就忘了,這個男人除了當世幾無人能敵的心機,他也很擅長抒情,我怎麼就被他三言兩語引了句讓他起疑的話?
他見我不答,一手捧住我的臉,湊近,斜吊的眉梢,風流處透出一股狠勁,“我不要你說,承諾是世上最不可靠的東西。”
我反握住他的手,我們十指交纏,身軀緊貼。我在心裏說,身體也是不可信的。仰頭,我吻上他的唇,溫存的細密的,將他的味道一併記住。
天亮的時候,我從他手裏接過最後一次落霞丸的解藥,接下去,我將有十五天的充裕時間在宮外湊齊以後的。
我將“細水”解下擱在床榻,“逆龍斬”從陳雋鐘調離那日就回到了西日昌手中。
面對兩把琵琶我猶豫了很久,最後還是留下了“傲霜”,背走了粗琵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