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一個老相框
葉韶北的外婆家跟葉韶北家是同一個村的,屬於不同的生產大隊,外婆家在木皮槽,葉韶北家在新屋,兩個生產大隊之間隔着兩座大山,原本只有一條青石山路連通兩個村。
國家推進村村通工程之後,有一條硬化的馬路將兩個生產大隊連接了起來,兩個地方的人相互來往,可以青石山路這條捷徑,也可以選擇走平坦的馬路,只是需要多繞半個小時。
開着越野車,葉韶北一家人花了不到二十分鐘,便抵達了外婆家門前的馬路上。
村裡人已經陸陸續續有人在幫忙,外婆家門口圍了很多看熱鬧的人,葉韶北一家人擠進人群后,葉母柏秀敏直接撲倒在床前嚎啕大哭起來,葉韶北的眼睛也是瞬間變紅。
葉韶北無意間發現,舅舅柏建軍鼻青臉腫地站在一邊,看向自己一家人的目光有點躲閃。
耳邊隱隱傳來議論聲,葉韶北聽了片刻后,他看向柏建軍的目光充滿了怒火。
葉韶北本來就在納悶,外婆雖然已經快七十歲了,但是她一直身體很健朗,擔糞、鋤地、耕田什麼重活都干,也沒聽說她生病,怎麼好好地會突然間去世。
聽到滿屋子的責罵聲,葉韶北才明白是怎麼回事,原來舅媽離家出走之後,外婆便心事重重,多次勸說舅舅出去將舅媽接回來,未曾想舅舅非但不聽話,反而在家大吵大鬧,讓外婆很是傷心。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個月,外婆眼看就要七十歲大壽了,她卻選擇了上吊自殺。
看到外婆脖子上那道深深的勒痕,葉韶北無法想像外婆到底是遭受了什麼樣的痛楚,才讓她不得不選擇這樣的方式結束自己的性命。
“柏建軍,你這個畜牲,你枉為人子!”
“要不是擔心嬸嬸沒人送終,我今天就不是扇你兩耳光這麼簡單,我直接送你去見閻王!”
“我今天將話撂在這裏,以後你要是敢喝酒,我見一次打一次,免得你馬尿喝多了橫死在外面!”
……
突然間,一道高大的人影從屋外走了進來,他跟葉韶北一家招呼一聲,便指着柏建軍破口大罵。
剛剛進屋的人名叫柏建國,是柏建軍的堂兄,也是化龍村的村長,典型的山裏人性格,熱情善良又嫉惡如仇,葉韶北對這個堂舅也是又敬又怕。
在柏建國的厲聲呵斥下,柏建軍囁嚅着不敢說話,一直低頭看着地面,面紅耳赤地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姐,嬸嬸走了未必不是一種解脫,你也不用太傷心,你先幫嬸嬸換上壽衣吧。”柏建國吼了柏建軍幾嗓子后,將柏秀敏從地上扶起,低聲說道。
在村人的幫助下,外婆的遺體被抬到了堂屋,堂屋中早就鋪了一床外婆生前的被褥,柏秀敏等女性家屬合力幫忙外婆換了壽衣,入殮師則是幫忙清潔面部,將脖子上的勒痕很好地掩藏了起來。
柏建軍在村裏的人緣和口碑太差了,以至於很多人看向他的目光都是嫌棄,甚至憎惡。
葉韶北甚至懷疑,要不是有柏建國這個堂舅在,村裡人是否願意前來幫忙外婆辦喪事。
母親跟外婆感情很深,她到了外婆家后,凄入肝脾,悲從心來,幾乎不能理事,一直都在哭泣。
葉文德跟葉韶澤則是性格木訥,站在一旁打下手。
葉韶北不懂農村喪事習俗,只管掏錢,將所有的事情全權委託德高望重的堂舅幫忙處理。
當葉韶北將幾條硬黃天子塞進柏建國的手中時,柏建國不由驚訝地瞪圓了眼睛,要知道化龍村的村民能夠抽十塊錢一包的龍鳳呈祥已經很滿足了,葉韶北拿出來的卻是五十塊錢一包的硬黃天子。
“大舅,您也知道我是外婆帶大的,大學畢業后未曾好好孝順過外婆,所以這一次外婆喪事的所有費用我都包了,就當是彌補我這些年沒能盡孝的遺憾了。”葉韶北一邊說話,一邊將紅包塞進堂舅的手中。
按照化龍村的習俗,死者的親屬是不能親自收禮金的,所有的錢財都是交由親屬們信得過的金官負責收取和開支,葉韶北看得出來,外婆這一次的喪事是堂舅擔任的金官。
“好,你舅舅拿不出錢,我還擔心你外婆這一次的喪事辦得寒酸,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柏建國瞪着葉韶北看了片刻,臉上多雲轉晴,露出了開心的笑容。
說句難聽的話,農村辦喪,除了親戚,村裡人圖的就是那兩包煙。
柏建國即便威望再高,讓村民們免費幫忙,村民們也難免會興緻不高。
葉韶北直接拿出硬黃天子作為殺手鐧,眾人想不熱心都不想。
當幫忙的村民們一個個拿到硬黃天子,又得知這是葉韶北的手筆后,葉韶北的名字很快便在人群中傳開了,然後扎靈棚的扎靈棚,擺酒席的擺酒席,外婆家外面的壩子上呈現出一副熱火朝天的景象。
尤其是鎮上最出名的戲班子趕到化龍村木皮槽,開始賣力地演唱時,原本寂靜的化龍村瞬間熱鬧起來。
外婆喪禮的規格和氣派瞬間拉高,無論是親人還是外人看向葉韶北的目光都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色彩。
看着戲班子在舞台上賣力地跳舞和唱歌,台下全是嗑瓜子看熱鬧的村民,葉韶北心中生出一種荒謬的感覺,原本悲傷沉重的氛圍,怎麼愣是讓這些人弄出了歡慶的氣息?
不過村中辦喪事,但凡有點經濟實力的,都會邀請戲班子前來助興,久而久之,竟然成了村裡約定成俗的事情,葉韶北也不好說什麼。
相對於賣力演唱流行歌曲的戲班子,葉韶北更喜歡一直坐在靈棚中的陰陽先生。
陰陽先生穿着道袍,戴着道帽,一手打鑔,一手敲木魚,嘴唇一張一翕,好像在唱,又好像在念,葉韶北凝神傾聽了半天,也沒聽清楚他在念什麼,只覺得陰陽先生念起來朗朗上口,韻味十足。
注意到陰陽先生在念唱時,眼睛一直瞟着面前桌子上的本子,時不時地翻動一下,葉韶北忍不住好奇地瞄了一眼。
然後葉韶北看到了書寫整齊的一列列毛筆小楷:此是我造聽我斷,一要人丁千萬口,二要財寶自盈豐,三要子孫螽斯盛,四要頭角倍崢嶸,五要登科及早第,六要牛馬自成群,七要南北山府庫,八要壽命好延長,九要家資石崇富,十要顯貴永無疆。
舅舅柏建軍則是恭敬地跪在棺材前焚香升表燒紙,臉色肅穆,神態虔誠。
陰陽先生每打一次鑔,柏建軍則要往陰陽先生面前的碗中扔一次錢,柏建軍早就準備了大把的零錢放在褲兜中,每次都是五塊錢十塊錢地扔。
陰陽先生則是盯着柏建軍的褲兜,嘴中好話不斷,兩個人似乎在較勁。
很快,柏建軍兜中的零錢就不夠用了,葉韶北的母親柏秀敏連忙塞了一把零鈔到他手中。
又是十幾分鐘過去,葉韶澤也不知道從哪換了一把零錢遞給柏建軍。
當柏建軍兜中再次被掏空時,他終於惱了,大聲道:“差不多就行了啊,我家中什麼情況您又不是不知道。”
“你們家大學生有錢。”陰陽先生瞟了葉韶北一眼,輕聲嘟囔道,不過看到柏建軍緊握的拳頭,他終究還是沒敢繼續要錢,而是提着銅鈴站了起來,柏建軍則是提着裝有五穀雜糧的籃子跟在他的身後。
陰陽先生邊撒邊念:一散東方甲乙木,代代子孫食皇祿;二散西方庚新金,代代子孫斗量金;三散南方丙丁火,代代子孫早登科;四散北方壬奎水,代代子孫大富貴;五散中央戊己土,代代子孫壽比彭祖。
外婆家的房屋由三間土屋組成,中間為堂屋,左邊為廚房,右邊則是卧室,其中廚房所在的屋子被隔了一個豬圈出來,卧室所在的屋子則是被隔了一個倉庫出來。
陰陽先生灑遍了包括豬圈和倉庫在內的幾間土屋,柏建軍為首的親人則是在後面跟着走了一圈,最後跪在門邊焚香升表燒紙磕頭。
喪事的流程是繁瑣而複雜的,葉韶北跟着走了數十道流程后,覺得頭大,心想還好有陰陽先生和那麼多村中長輩幫襯着,要是自己負責喪事的話,恐怕要鬧出天大的笑話。
當太陽隱沒在山林之間,落日的餘暉在雲間瓢潑成一幅幅彩色的油墨畫時,葉韶北盯着那金燦燦的火燒雲一陣出神。
隱約間,葉韶北似乎看到了外婆在地里勞作的畫面。
葉韶北每次到外婆家做客,他都能夠感覺到外婆毫不掩飾的愛。
因為代溝的存在,外婆不知道自己應該跟外孫說什麼,面對葉韶北的詢問,她總會很有耐心地解答。
當天空最後一抹彩色消失不見,天色完全變暗時,葉韶北轉身走進了外婆的卧室,下意識地看了一眼窗戶的方向。
那裏有一個14英寸電視機大小的相框,相框裏面密密麻麻的全是照片,那些照片絕大部分是葉韶北的,只有一兩張是表妹和表弟的。
“外婆很喜歡你,你高中畢業后很少回家,你外婆便每天盯着相框發獃,你表妹表弟出生后,她便跟表妹表弟說你的故事,讓他們倆向你學習……”母親的聲音突兀地在葉韶北的身後響起。
聽到這句話,葉韶北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