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信國公老夫人的娘家乃是江南高氏一族,她十八歲嫁進信國公府,生有一子一女,兒子是如今的信國公老爺謝之華,另有一個嫡親女兒遠嫁湖廣,輕易不得回京。
自打老太爺死後,高老太太的身子便一直病歪歪的,每日三餐湯藥不斷,早年將內宅的庶務交給兒媳嚴氏,便不曾過問,因她常年吃藥,又喜愛清靜,並不肯叫兒孫時常圍着她打轉,府里親近的子孫輩,每月初一十五來給她請安。
三位姑娘到了老太太的院裏,四處靜悄悄,並不見半個人影,雪地掃出一條路徑,幾隻麻雀跳來跳去覓食,她們一行人進門的聲響驚動雀兒,雀兒‘騰’得一聲飛走。
屋裏的婆子聽到動靜,打起帘子往外看,看到來人是府里的幾位姑娘,笑道:“原來是姑娘們來了,這一路走來凍壞了罷,快進屋裏暖和暖和。”
謝家三位姑娘走進正屋,便聽到裏間傳來高老太太的聲音,“誰來了?”
“回老太太的話,二姑娘,三姑娘和四姑娘來了。”婆子回道。
她們三人走進裏間,只見高老太太坐在炕上撿佛豆,她六十來歲,兩鬢花白,眉眼柔和,看起來十分慈祥和藹。
高老太太常年不見外人,身上衣飾簡單,頭上只插着一支如意金簪,勒着一條靛色雲紋抹額,姑娘們上前問安,高老太太看着幾個孫女兒,笑眯眯的說道:“你們來了正好,快來撿佛豆攢福氣。”
地下的杌子上坐着一個和高老太太同齡的嬤嬤,姓黃,原是她從娘家帶來的人,伺候了高老太太一輩子,縱然是信國公謝之華見了她,也對其恭敬有加。
謝家姑娘雖是主子,到底是小輩兒,並不敢拿大,先問候了高老太太,接着又問候黃嬤嬤,黃嬤嬤甚是喜愛這些年輕女孩兒,她沒叫丫頭們動手,親自取下她們三人身上穿的斗篷,這才催着她們上炕。
高老太太撿佛豆的動作不緊不慢,謝寶扇學着高老太太的樣子,每撿一顆佛豆,就默念一句阿彌陀佛,謝寶瓶也十分虔誠,唯有謝寶鏡,她慣常沒有耐心,剛撿了幾把豆,一雙眼睛就四處張望,老太太這屋子的佈置十幾年沒動過,一應多餘的陳設也無,並非兒孫不孝,而是兒孫孝敬了好東西,她也不愛拿出來擺放。
她這般左顧右盼,攪得高老太太不得安寧,高老太太丟下手裏的佛豆,指着謝寶善和謝寶瓶笑道:“你姐姐和妹妹坐得住,就你像只猴兒,一刻也靜不下來。”
謝寶鏡抱着高老太太的手臂撒嬌撒痴:“要是沒有我這隻猴兒,哪裏襯得二姐姐和四妹妹沉着穩重。”
這時,外面又傳來聲響,婆子說道:“老爺來了。”
聽到婆子的回稟,謝寶鏡趴到窗前一看,果然是老爺來了。
黃嬤嬤笑道:“老太太屋裏素來安靜,今日倒巧,老爺和姑娘們一起來了。”
說話之時,謝寶扇姊妹幾人已經下炕,接着就見謝之華走到屋內,他看到三位姑娘都在,笑道:“你們也來看老太太了?”
信國公謝之華留着一把飄逸的鬍鬚,他相貌和高老太太有幾分相似,年輕時是京城有名的美男子,如今雖已年過不惑,依舊儀錶堂堂,府里的媳婦丫鬟見了他,常常會禁不住偷偷臉紅。
三位姑娘向謝之華請安,謝華微微頷首,又向高老太太和黃嬤嬤問好,便挨着高老太太坐下,出聲問道:“老太太身子還好么。”
高老太太笑着說道:“有你們放在心上,自然是好的。”
她年事已高,對生死之事看得極淡,謝之華這個兒子看在眼裏很不好受,他靜了片刻,轉頭望着三個女兒,說道:“今日是太太的生辰,你們可曾向太太磕頭?”
“磕了,太太打發我們來陪老太太說話。”謝寶扇說道。
謝之華沒見到謝寶珠,出聲問道:“怎麼不見五丫頭一起來。”
謝寶鏡原本就氣惱那母女二人張狂放肆,於是說道:“不知道呢,我們在太太房裏坐了大半日,也不見甘姨娘和四妹妹過來。”
她替自己母親不平,故意向謝之華告狀,只是告狀的技巧不大高明,謝寶扇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袖,向謝之華說道:“紅杏姐姐來過,說是甘姨娘身子略微有些不適,五妹妹陪着甘姨娘過不來,紅杏姑娘代替她們給太太磕過頭了。”
聽完謝寶扇的話,謝之華臉色微沉,甘姨娘懷着身子,使些小性子倒也罷了,只當她是爭風吃醋的小女人心思,五丫頭未出閣的女兒,嫡母生辰不來磕頭,傳出去豈不是他信國公府沒有規矩?
不過當著老太太的面前,謝華堂不欲讓她煩心,故此沒有再提及此事,謝寶鏡見他似是要輕輕揭過此事,不滿的噘嘴。
謝之華好些日子沒見女兒,這會兒看了她們,不免多問幾句,他掐指算着日子,說道:“下午章先生要來上課吧,你們幾個的功課學得如何?家裏雖不指望你們出將入相,也不許懶惰懈怠,萬不可辜負父母,辜負先生。”
父親教誨,姑娘們紛紛垂手聽訓,高老太太見她們嚇得兔子似的,嗔道:“你要教子,背着我去教,當著我的面,這是做給誰看?”
謝之華乾笑說道:“老太太就會慣着這幾個丫頭。”
“自家的孩子,我樂意慣着,倒都像你一般,成日往外跑,想見你一面都難。”高老太太半真半假的埋怨兩句,就住了嘴,畢竟孫女兒們都在跟前,還是要給兒子留些臉面。
謝之堂陪着高老太太坐了半晌,外面有小廝遞話,說是有客來訪,謝之華便向老太太告辭離去。
且說他走後,謝寶扇姐妹撿了半日佛豆,臨近中午,高老太太打發她們回去,她道:“我這裏吃素,就不留你們用飯了。”
謝寶鏡笑嘻嘻的說道:“我們太太屋裏的飯菜一年四季吃,早就膩味了,就想嘗嘗老太太廚房裏的飯菜。”
高老太太摸着謝寶鏡的臉,笑道:“知道你們有孝心,我常年吃藥,你們年輕女孩子呆久了不好,等過些日子閑了再來。”
謝寶扇心知高老太太怕鬧,拉着謝寶鏡,不讓她打攪老太太歇息,這三人出了高老太太的院子,謝寶扇也要回屋,謝寶鏡扭頭問謝寶瓶:“章先生留的作業,四妹妹做了嗎?”
謝寶瓶點頭說道:“做了,三姐姐還沒做?”
謝寶鏡訕笑兩聲,拉着謝寶扇的手,邀她,“下午用飯後,二姐姐早些到我房裏來,我有話和你說。”
她打的主意,謝寶扇還有甚麼不明白的,必定是作業沒做完,請她過去幫忙。
教授她們功課的章先生,乃是信國公府請來的女先生,她閨名章素青,家中祖輩一門七代皆是翰林院出身,偏到她父親這代,只生了三個女兒,章素青排行第三,前面兩個姐姐皆已嫁人,獨她終身未嫁。
這位章先生不光出身清貴,學問極好,連帶針黹女工,琴棋書畫無一不通,早年,她在明王府給郡主教書,郡主出閣后便辭了館,再有侯門將府來請,章素青一一婉拒,直到謝家的幾位姑娘逐漸長大,信國公夫婦商量着要給她們找一位女先生,可惜總沒合心意的,最後,謝之華親自下帖請來章素青,誰想章素青竟接下這差事,一眨眼,她已在國公府給姑娘們授課七八年了。
謝寶扇沖她和謝寶瓶揮手,扶着丫頭的手回了自己的院裏,剛走到門口,謝寶珠帶着幾個人往外走,其中有位郭嬤嬤,她夫婦二人專給謝之華聽差,看到謝寶扇,她微微行了一禮,說道:“二姑娘好。”
謝寶扇奇道:“郭嬤嬤怎麼有空閑過來?”
郭嬤嬤笑着回道:“老爺在太太屋裏,說是有好幾日沒見五姑娘,請五姑娘過去說話。”
一聽這話,謝寶扇猜測八成是謝寶珠不敬嫡母,被謝之華叫去訓話呢,再看謝寶珠神情不大好,謝寶扇心知猜得不錯,她權當不知,似笑非笑的對謝寶珠說道:“既是如此,五妹妹快去吧,別叫老爺和太太久等了。”
謝寶珠分明看到她眼裏的嘲弄,氣得一口銀牙險些咬碎,奈何郭嬤嬤在場,她不便發作,那郭嬤嬤急着回去復命,催促道:“五姑娘,我們走吧。”
目送她們一行人走遠,謝寶扇回到屋裏,珊瑚迎上前取下她身上的斗篷,說道:“姑娘也遇到了五姑娘和郭嬤嬤吧。”
她雖不知郭嬤嬤過來所為何事,不過郭嬤嬤等閑不往這邊來,現下親自過來,一定不是甚麼好事。
謝寶扇一回頭,看到珊瑚滿臉八卦,又拚命忍住的模樣兒,忍不住有些好笑,於是把今早在高老太太屋裏的事說了一遍,珊瑚恍然大悟,說道:“難怪呢。”
她拉着謝寶扇坐下,沏了一壺滾茶,走到門前見四下無人,這才悄聲說道:“要我說,打從甘姨娘懷了身子,五姑娘實在有些不像樣兒,她也不想想,就算甘姨娘生了十個哥兒,上頭還有老太太和太太呢,這信國公府還能由她們娘倆兒做主?”
這一路走來,謝寶扇凍得身子發僵,她一氣兒喝下半盞熱茶,笑着說道:“這話錯了,是從甘家當上皇商,甘姨娘就開始不安份了。”
珊瑚先是沒明白,經過謝寶扇這麼一說,她點頭說道:“是呢,娘家發達了,這骨頭便輕的能飄上天。”
謝寶扇含笑不語,她雖不管家裏的事,閑暇時每常替家裏算賬,這幾年府里寅吃卯糧,拆了東牆補西牆,又一味的愛好排場,京里像她家這樣的人家不少,不過自從甘姨娘娘家在戶部掛了皇商,想必這幾年應該送了不少孝敬,正是因此,甘姨娘的腰桿才硬了起來。
只是這些事她管不了,就算說了,也不會有人聽她的,她過好自己的日子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