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蛤蟆 眼睛和衣櫃
屋內拉着厚厚的窗帘,隔絕了外面炙熱明亮的光線,只開着一盞暖色的小枱燈,老式留聲機上的唱片一圈又一圈地轉動着,流淌出輕緩柔和的音樂。
下午三點,正是人精神疲倦犯困的時候,尤其在這樣一個熱得讓人喘不過氣的酷暑天。
沙發很舒適很軟,但女人只坐了一半,身子整個朝前傾,胳膊支膝上撐着太陽穴,看上去很疲倦,卻又因某種原因強撐着眼皮保持清醒。
隔壁的觀察室里,穆千棠給自己沖了杯速溶咖啡,慵懶地用勺攪着。
心理分析師範娜挨着桌子邊保持半靠半坐,手裏攤着記錄本,有條不紊地說著:“患者名叫李薇,二十六歲,從事平面設計工作,未婚,沒有男朋友。這一年多來經常失眠,總是夢到床上有很多蛤蟆,呱呱叫個不停,一直吵到她受不了醒來。”
“什麼樣的蛤蟆?”
穆千棠有些納悶,因為城裏幾乎見不到這種東西。
范娜道:“癩蛤蟆,背上有疙瘩那種,患者覺得噁心、害怕,被嚇醒過很多次,而且夢裏的蛤蟆數量在增多,開始是一隻,後來兩隻、三隻……到現在已經多到她數不清了。”
想像了一下那個畫面,穆千棠胳膊火速竄起片雞皮疙瘩,趕緊喝口咖啡壓壓驚。
范娜道:“她還經常夢到一個公益廣告。”
說著轉身在電腦上敲了幾下,調出一副黑白色調的圖片。
那是關於呼籲大眾關注自閉症兒童的公益廣告,畫面幾乎被一隻巨大的眼睛佔據,瞳仁中藏着個小女孩,背對人群孤獨地蹲在牆角。
廣告好像是上半年打出來的,穆千棠在公交車站見過。
她抿了口咖啡,問道:“這是她設計的?”
“不是。”范娜抱手支着下巴,分析道:“她沒結婚,身邊也沒有自閉兒童,我猜測,關鍵點在於眼睛。”
穆千棠點頭認同,“眼睛代表注視、窺探、審判,有人時刻關注着她,並給她帶來了非常大的壓力。”
范娜道:“不錯,我首先想到的是她上司,但患者並沒有表現出任何厭惡工作的情緒,反而很喜歡這份工作,節假日會主動加班。她沒有男朋友,戀愛方面也不存在壓力,她的家庭,父母感情和睦,身體也健康,與她之間也沒有發生過矛盾。”
工作、戀愛、家庭都沒有問題,那壓力應該是來自於自身。
“她的身體狀況如何?”
“上個月他們公司剛組織過體驗,她有些營養不良、內分泌失調,除此之外沒有令人困擾的疾病。”
稍頓,范娜推了推架在鼻樑上的無邊眼鏡,多了幾分嚴肅,“最近兩個月患者的情況加重了,有時候做了噩夢醒來會發現自己睡在衣櫃裏,但她完全沒有印象是怎麼從床上到衣櫃的。問她以前有沒有鑽進衣櫃的經歷,她開始說沒有,後來又說有,可能是童年時期發生的事,時間過去太久記不清了,所以我建議她進行催眠,找到真正的壓力源才能進行心理疏導。”
穆千棠表示明白了,一口喝完咖啡,去洗手池漱了口,將俏麗的短髮別在耳後,推門走進催眠室。
裏面的女人聽見聲音,緩緩抬起頭,露出一張蒼白疲倦的臉。
就五官來說,長得還不錯,但皮膚乾燥無光,眼睛青黑浮重,目光失神,一看就是長期睡眠不足的狀態。
穆千棠走過去,笑得恰到好處,像是來見熟絡的老朋友,“口渴嗎,給你到杯水?”
女人直起身子,看清她模樣時有一瞬的驚羨,隨後扯出抹公式化的微笑,“不用,我不渴。”
穆千棠還是用玻璃杯給她倒了杯水,遞過去。
女人接過,喝了一口放在旁邊。
穆千棠在旁邊的椅子坐下,身體微微朝前傾,注視着她的眼睛,“李薇,我是你的催眠師穆千棠,你……準備好了沒有?”
女人深呼吸一口,點點頭,身側握緊的手指顯示着她有些緊張。
穆千棠配合著手勢說道:“放鬆下來,找個你覺得舒服的姿勢靠後,嗯,對,就這樣,全身心的放鬆下來,肩膀松下來,對,胳膊、手都放鬆,呼吸也放緩,閉上眼睛……”
女人往沙發後面靠去,按照她說的一點一點放鬆自己,閉上眼睛--
但才一秒又睜開,眼睛瞪得大大的,緩下來的呼吸也亂了,顯然噩夢讓她對睡眠以及黑暗產生了抗拒。
穆千棠也不勉強她,依舊平靜地說道:“別急,慢慢來,你看一看周圍,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挑五種就可以了。”
女人轉了轉頭,“燈、桌子、唱片機、花瓶,嗯,水杯。”
“好的,繼續放鬆,從你剛才說的五種東西里再挑出四樣,告訴我,有哪些東西。”
“嗯,燈、唱片機、花瓶、水杯。”
“很好,現在你已經很放鬆了,眉頭不要擰着,放開……對,就這樣,好的,現在你從剛才報出的四種東西中再選出三樣。”
“燈、唱片機、花瓶。”
“很好,現在選出兩樣。”
“燈、唱片機。”
“非常好,你現在非常放鬆,來,再選出一樣。”
“燈。”
女人給出了答案,此時她的呼吸已經平緩下來,眼睛半眯着,一副隨時會睡着的樣子。
“很好,燈,你喜歡燈是不是,溫柔的,暖暖的,明亮的,它將會帶你回到之前的夢境中,別怕,有燈在,你不會受到傷害,跟着燈走,對……不急,慢慢來……往前走……”
在穆千棠平靜溫和的聲音中,女人漸漸閉上眼睛,頭也放鬆地歪了過去。
“現在聽我口令,你會到經常夢到的那個場景中,來……三……二……”
“一。”
女人眼皮輕微地抖了一下,眉頭緊蹙。
穆千棠:“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
女人:“蛤蟆!”
穆千棠:“什麼樣的蛤蟆,你描述一下。”
女人:“很醜陋!很吵!讓人作嘔!”
她一連用了三個詞表達自己的厭惡,配合著嫌惡的面部表情。
穆千棠:“因為丑,所以你覺得噁心?”
“不僅丑,還多嘴多舌!”女人語氣很強硬。
穆千棠抓住了“多嘴多舌”這個詞彙,問道:“蛤蟆會說話嗎?”
女人沉默了好一會兒,“不會,但是我聽得懂它們說什麼。”
這一點在她和范娜的談話中沒有提及,顯然是存在於潛意識中,因為催眠才凸顯了出來。
穆千棠:“你聽到它們說了什麼?”
女人:“你長得也不醜,怎麼就交不到男朋友……女人嘛,工作都是次要的,嫁個好老公才是要緊事……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哪怕不結婚也談一個啊……隔壁王阿姨的閨女都生二胎了……”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模仿的是當事人的語氣,活靈活現地再現逼婚場景,穆千棠好不容易才憋住笑,然後暗中嘆了口氣,唉--又是個被逼婚逼出心理疾病的可憐人。
穆千棠:“除了蛤蟆,你還看到了什麼?”
女人:“眼睛。”
穆千棠:“蛤蟆的眼睛?”
女人:“不是,人的眼睛,一直看着我,很討厭!”
穆千棠:“眼睛在哪兒?”
女人:“外面,房間外面,就掛在那裏,每天都能看見。”
穆千棠暗忖,莫非她家外面就掛着那副公益廣告。
正要開口,女人忽然開始尖叫,“進來了!它要進來了!不要……”
穆千棠趕緊安撫,“別怕,有保護你的燈在,它不會傷害你,告訴我,它是什麼?”
女人發出一聲嗚咽,類似委屈時的哽咽,“眼睛!它看着我,我害怕,我要躲起來。”
穆千棠:“你躲哪裏?”
女人:“衣櫃。”
穆千棠:“告訴我,為什麼躲衣櫃裏?”
女人:“不知道,我覺得能跳過。”
穆千棠一怔,沒能理解這句話,“跳過什麼?”
女人:“害怕的事。”
類似鴕鳥那樣把頭埋進沙子裏?
穆千棠:“以前你是不是也躲在過衣櫃裏?”
女人語氣有些遲疑,“不知道,好像有吧,小時候,我不記得了。”
穆千棠:“別急,慢慢想,現在我們把時間往前推,回到你童年時候,你家裏有個衣櫃,記得嗎?”
女人:“記得,是個雙開門的酸枝木衣櫃。”
穆千棠:“不錯,就是那個衣櫃,紅色的花紋,你還記得,對吧,有一次躲了進去,你也記得,告訴我,為什麼躲進去。”
女人身體顫了一下:“害怕。”
穆千棠:“害怕什麼?”
女人:“媽媽,她會打我。”
穆千棠:“媽媽為什麼要打你?”
女人:“因為考試沒及格,她會在院子裏打我,別人都能看見,會笑話我。”
穆千棠:“躲在衣櫃,媽媽就不打你了嗎?”
女人:“不打,我在衣櫃裏睡著了,她找不到我很着急,後來看見我就抱着哭,沒有打我,也沒提成績的事。”
對面牆上的綠燈突然閃了起來,這是范娜提示結束催眠的信號。
穆千棠:“好了,現在我們往回走,跟着那盞燈,回到催眠室,當你聽到數字‘三’的時候,就會醒過來。”
“一、二……”
女人眼皮動了起來。
“三。”
女人睫毛一顫,睜開眼睛醒了過來,怔怔地看着穆千棠,腦子還有些迷糊。
“你休息下,喝點水,一會兒我們心理分析師會找你談話。”
交代了一番,穆千棠回到隔壁觀察室。
范娜給她遞過水杯,臉上露出鬆了口氣的笑容,“幹得漂亮!找到壓力源了。”
穆千棠一口氣喝了半杯水,挑眉道:“因為逼婚?我就奇了怪,遊戲不好玩嗎?貓不好吸狗不可愛嗎?愛豆不帥嗎?小說看完啦?錢賺完了?那麼多事要做,憑什麼要找個人給自己添堵。依我看那些七大姑八大姨只長嘴不長腦子,非要把人逼瘋才高興。”
范娜有些哭笑不得,“逼婚是其中一個原因,但恐怕不僅如此。你意識到了吧,她夢裏的蛤蟆,指代的就是那些說閑話催她結婚的人,那眼睛呢?”
穆千棠猜測,“在意周圍人的看法?”
“她才二十六歲,模樣不差,家境也好,只是被逼婚而已,不至於造成那麼大壓力,以至於想要躲起來。”范娜看着顯示屏里發獃的女人,嘆了口氣,“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她應該是個同性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