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欲養而親不待

子欲養而親不待

父親的去世對池鹿鳴的打擊極大,此是眾人所料不及,甚至超出了她本人所想。

她自幼與母親及兄長親厚,父親總是那麼嚴肅,不可親近。他不大管她,也從不查看她的課業,全由沈浮管束這個女兒;他似乎也並不是非常寵慣她,對她保持着父女應有的距離。至池鶴鳴離世后,他更是用酒將自己畫地為牢,不願意走出來。在池鹿鳴的生命里,他似乎並沒有履行一個父親的職責,沒有給予她指導與扶助。每當池鹿鳴想到家,總是想到沈浮,他彷彿只是一個符號與影子。

隨着池遇的猝然離世,池鹿鳴陷入了深深的痛苦與愧疚。她的父親,出身顯貴,且年輕時容貌俊朗,一把□□舞得天下聞名;后功成名就,又娶了長公主寵愛的長女,也是人生得意,眾人相羨。如今他靜靜躺在那裏,因長年酗酒,身形鎖立,瘦如骷髏。誰曾想,這具身軀也曾騎馬持戟,殺戰疆場。

縱觀池遇一生,及至他敗走麥城,后又中年喪子,他即時心已死去。雖他有尚有妻子與女兒,但妻子因兒子故去深恨他戰敗無能,女兒離家在宮廷自謀生路,並無人可與他交心相談。至他生命終結,他都是孤獨的。

池鹿鳴望天長泣,她總以為自己嫁為寶慶王妃,帶來了家族重回貴族圈子的榮耀,是對父母多年困苦生活的另一種補償。多年以來,她一直忙於應付差使與應對傾軋,自以為自己是在為家族謀生存,為他們付出良多。她從未關心過父親在想什麼,生存的殘酷使她沒有這個耐性。她的母親沈浮尚有孫兒池非也可以寄託心思,而她的父親,至死都是孤獨與寂寞的。

即便過了多年,即使經歷過數人的離去,池鹿鳴發現自己對於死亡仍是一無所知。她總以為來日還有許多,從未想過父母會以何種方式離開。她無法接受父親竟然未置一言,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離開了。他甚至都不像鶴鳴,兄長至少在她的夢中與她告別過。或許這是他對所有人對他漠視的報復,他在這座府第中,孑然一身,突然撒手而去,竟像一個莫大的嘲諷與笑話。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池鹿鳴不知道這個缺失了父親的娘家,還是她內心的歸宿么?她默默祈禱,求父親入夢而來,請他原諒她,原諒她對他的忽視。或許他生命的終結不可更改,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她至少可以做得更好些,她可以與父親多通些信函,告知他當今天下形勢;她還可以陪父親飲酒小酌,談談朝廷風雲。

相比池鹿鳴,沈浮更為內疚。憶往昔,他們夫妻和美、琴瑟和鳴。后因兒子逝世,她放縱了自己的痛苦,把夫君當作了泄憤的靶子,一生也未曾放過他。他們共同養育了兩個孩子,又失去了一個兒子,悲痛萬分;他們還共同經歷了江山換代,生活劇變。然而,他們並未能在痛苦與挫折中攜手相扶,卻是反目為仇。直至他死之後,她才醒悟到自己對夫君的愛;只是天人永隔,她再也沒有機會可以對他軟言相慰了。老而無夫曰寡,未來半生,她將要孤獨面對,同時為她對他的誅心之殺而贖罪。

沈浮與池鹿鳴母女兩人各自在房間裏吞噬自己痛苦與悔恨,池遇的身後事全賴沈訪娘主持打理。訪娘的確不愧是少年翰林池鶴鳴親自求娶之人,完全有誥命夫人風儀,行事冷靜有條理,待人溫和又有原則,事事周全妥貼,無可挑剔。

寶慶王到了舊京池府,並不持王爺之尊,就下榻在府里,也未召見訪者,為從未謀面的泰山大人持子婿禮。如旁人不同,他並不出言勸慰鹿鳴,只是在夜裏,他緊緊地抱住她,任她在懷中嗚咽低泣。彷彿他們之間從未有過間隙,他靜靜地陪她品嘗人世生死的滋味。

池遇的墓地就選在池鶴鳴旁邊,以慰他一生失子之傷。此處為寶慶王親自所選,並未徵用風水先生。此舉得到池遇族人詬病,卻因他王位之尊,終是無法。寶慶王對家中至親幾人道,若尋龍點穴有應,如何風水先生之後人從未發跡?又道,歷代皇室王陵何處不是風水極好之地,然而朝代依然有更有替。

沈浮與沈訪娘第一次接觸這位王爺,饒是沈浮見多識廣,聞聽如此口無遮攔之話,亦是無法安適。池鹿鳴知母親是怕傳至祈元帝耳中,為其擔憂。她朝母親搖搖頭,苦笑一聲,自己夫君一向如此另類,非常人可以理解。

因寶慶王親至,再加上祈元帝與皇后亦派人至舊京弔唁,大祈宗室與上京、東洲、舊京三地官員紛紛致哀,池遇身後事極盡哀榮,與他生前多年的寂寥形成鮮明對比。

及至頭七,按上京舊俗,生死同境,需將亡者生前用物盡數燒予與他。當日正午過後,在梓水邊,沈府眾人將家主之物壘起,待祭告土地神與亡者之後,點火焚燒。

眾人皆伏地叩拜哭泣,為亡靈禱告。火焰燃起,河風吹過,灰燼隨風起旋,飄至空中久久不落。原本跪地的池鹿鳴迅速爬起來,忍不住朝煙塵大聲哭喊“父親”,並意圖用手去抓住灰燼,似乎妄圖留住父親。

十二歲的池非也膝行至姑姑面前,抱住姑姑的腿,阻止她繼續追逐縹緲的青煙。池鹿鳴大為失落,呆立了一刻,轉身與侄兒池非也抱頭大哭不已。此刻,她摟着與她有血緣親情的侄兒,再無生疏,分外親切——這份失去至親的痛苦,只有他們血緣親人才能感同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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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幾度隔山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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