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楔子
宮內夏意濃,淅瀝的小雨把宮道旁的一截青草澆得濕漉漉的,看上去鮮亮又水靈。
嚴實的朱牆黃瓦,雕欄的重疊宮宇。雨聲在漢白玉路上砸成脆響,暮靄將檐角的飛獸籠成尊貴的小像。
這是帝王的後宮,是如意居住十載的地方。仟韆仦哾
十載嬪妃生活,磨得她早沒了少女時候飛揚跋扈的脾氣,直留下前朝公主的嶙峋傲氣。
雨還在蒙蒙的下着,有了漸大的趨勢。如意將瓷盅攏緊了,快步向皇后的宮裏行去。
皇后長孫無憂,是如意在宮中除了貼身婢女以外,唯一說得上話的人。
一旁的涼亭下,有被雨攔住,停腳休憩的宮女們。
望見雨中有一道纖細的身影,都忍不住竊竊私語——
“這是哪個宮的主子,身邊怎麼沒個人伺候,連傘都不打?”
“不曉得,顏色這麼艷麗,我卻一點印象都沒有。定是還沒在皇上身邊伺候過。”
兩個年輕宮女私語道。
“你們知道什麼,這是前朝的公主,正經八本的公主,煬帝楊廣的女兒。”一個衣着上等的老宮女眯眼道。
“瞅着是往皇后那院走呢。別說你們沒見過,近些年我也少能見着,聽聞是身子骨不好,聽那院的說這半年都下不來床了,今日竟然還淋雨在雨里走,我看這傳言也不準。”
“若是大病一場能有這樣的楊柳腰,我也病。”另一個宮女掐了一把自己的腰,看向如意柔順纖軟的身條,羨道。
“我若是連國都亡了,要那點身段樣貌的有什麼用,還不如一頭撞死。”
一旁的管事宮女瞪着眼,乜了一眼滿眼羨慕的小宮女,訓斥道:
“要那麼細的身條兒幹什麼,你又不伺候皇上,自己那攤子活還沒做好呢,腦子裏凈想着怎麼變成狐媚子樣。”
......
話語夾着模糊的雨聲,又酸又冷的鑽進如意耳朵里。
公主。
已經有許久許久,如意未聽過這個稱呼了。
她楊如意,是前隋朝的公主。
是煬帝楊廣和皇后蕭氏的骨肉,是大隋皇室的正統血脈。
身份尊貴,父母疼愛,連小竹馬都是威名遠揚的天寶將軍。
那時候,哪有人敢說她半分不是?
時光再倒轉十幾年,縱然是她做小郡主的那些年。她也敢紅衣縱馬,馬鞭揚得比天都高,笑聲又清亮又吵鬧。沿街吵嚷的百姓,只好習以為常的避讓,臉上還掛着無奈的笑。
她偷穿男裝上街,吃了人家紅艷艷、晶瑩剔透的糖葫蘆。歡天喜地的一掏兜,發現半兩銀子也沒帶出來。
只能笑嘻嘻的打保票:“等我一會,我叫宇文成都來付錢。”
他們笑郡主身份尊貴,卻是個闖禍包。
又無奈‘宇文成都’這四個字過於震懾,都連忙擺手說不要:“郡主,您吃,您吃,我請了。”
如意回去笑他:“宇文成都,你都不知道你在外面名聲多響。把人家嚇得錢都不要了。”
宇文成都垂眸看她,抿唇不語。一雙眼睛深邃透亮,裏面還點着燦燦星光。
她那時候不懂,見人不答話。還嫌棄道:
“木頭。”
日後夫婿絕不能找這樣的。
後來王朝傾頹,反王煙塵紛至沓來,碩大的隋王朝一夕之間便亡了。
父皇被部下逼死,母后被他人霸佔。皇室子弟抱頭鼠竄,忠臣良將灰飛煙滅。
如意僵着身子,聲音顫抖的問母后:
“我該怎麼辦?國亡了父皇沒了,各地的反王就要打到京城來,我應該去哪,我還該活着嗎?”
蕭氏臉上不見淚水,眼底欺着風霜,冷靜道:
“去找宇文成都,他會護着你。”
如意跌跌撞撞的跑去宇文府,顫抖着手推開門。先見到的是宇文父提着人頭大的包裹,底端淋漓一片,紅色的血珠滴答滴答的往下落。
是黃色的帝王綢布裹着的。
如意懵了,瑩白的小臉霎那間失血透明。瞳孔緊縮,一時間天旋地轉...
宇文成都從外面趕過來,將她攬進懷裏。
渾身的寒意和煞氣,在觸到她那一刻都化作沉寂,只能哽着聲道:“對不起”。
“...是我沒護好皇上。”
“是我的錯,對不起。”
她支離破碎的嗚咽,沒有力氣說出半個字。
沒多久,反王進京,宇文成都上了戰場,就再也沒回來。
隨從將士將他的鳳翅鎏金鏜帶回來,銀光熠熠的鏜身讓血浸滿了,隔了老遠就能聞到厚重的血腥氣,不知染的是他的,還是別人的。
......
如意進了院子,就有侍女急忙將人引進皇后屋中。
窗外雨聲瀝瀝,屋內乾燥溫暖,閑適融融,長孫氏正側倚在榻上小憩,一身黃白相間的雪綢裙委地,舉手投足之間儘是矜貴。見如意來了,急忙起身相迎。
“你怎麼過來了,不是正病着嗎?外面正下着雨,都淋濕了,快過來坐。”長孫氏挽着如意手臂,拿出秀帕擦拭如意的濕發。
“今日覺着好多了,過來看看你。”如意圓滾滾的杏眼舒展開,裏頭摻着不舍和真誠。
“吶,我還帶了賄賂。”如意從袖中撈出瓷盞,掀開白瑩瑩的瓷蓋,裏頭是澄澈清香的青梨湯。“你嗓子不好,日後要多多護着,梨子最好用了,甜甜的一點都不像葯似的。”
長孫氏彎了眉眼,點了點如意眉心:“就你愛吃甜的,連葯都想吃甜的。”
如意輕輕笑,柔順的睫毛低垂,遮住了眼底的情緒。
指尖觸到的肌膚冰涼一片,長孫氏看了看如意蒼白的臉色,心底升起不好的預感。
久病之人忽然容光煥發,並不是好跡象。
長孫氏眼底閃過擔憂:“如意你...今日身子可是真的爽利?”
如意歪在榻上,輕輕的給自己捶腿,輕鬆笑道:
“不用擔心我,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估摸着時間,確實是要走了。今日身子爽利,應該就是老天賞我的,許我來看看你。”
如意剛入宮時,聖寵不斷。宮中嬪妃眼紅,刁難者不在少數。長孫氏那麼公正的一個人,那點私心統統偏向了自己。
後來她與李世民漸行漸遠,再無年少情分。也是皇后不時照拂,連冬日裏的炭火,都往她宮裏多送。
如意也曾疑惑,問她:“為何對我這麼好?”
長孫氏笑的宛如長姐:“如意是公主,當時打馬長街過的時候我就親眼見過,那時候我羨慕得很。我就想,女子若是能一輩子活成這樣,該有多好啊。”
如意語噎,只知道長孫氏是后宮裏唯一的一點溫暖。
是在一份份餿飯,一碗碗墮胎藥,層層疊疊見不着日頭的宮牆裏頭,唯一一個知曉她過去的,僅存的光亮。
長孫氏聽了她的話,握湯勺的手微微顫抖,強笑道:
“哪有人將‘要走了’這三個字,說的這麼歡快的?你快呸呸呸。”
“可我若真是走了,才是值得慶賀的事。”如意語氣沉穩。
“我等這一天,已經太久了。”
“給你做了青梨湯,是真的為了賄賂你的。我走了之後,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貼身侍女巧兒,這才提前來託付給你。”
“望姐姐將她託付個好人家,她這前半輩子都跟着我顛沛流離了,後半輩子得讓她有個依靠,找個家。”
“......”
如意語氣輕快,笑的像在談論哪道糕點好吃。長孫氏默然,不忍抬頭看她。
良久,她聽見如意長嘆一聲,輕聲道:
“我終於,能見他了。”
如意腦中前塵往事一一劃過,從晉王府門前簌簌顫抖的柳葉到隋皇宮燦燦的宮牆;從巧兒端着湯匙,哄着她吃飯,到父皇母後為罰不罰她爭執。
最後定格在燈火輝煌的上元節上。
宇文成都側着身,挑着一盞澄黃的花燈。燭光融融,光亮鋪開在他漆黑的發間。點點光亮映照在男人肩上,手臂上,睫毛上。
攏成柔軟的影子,從如意這個角度看去,毛茸茸的。
男人面容冷峻,漆黑的眸子卻映着一點溫柔,微搖了一下花燈,輕輕道:“愣着幹嘛,不喜歡嗎?”
如意一愣,下意識的點頭,又反應過來不對,慌忙搖頭。
圓滾滾的杏眸就在這一點一搖里,滾出了淚花,晶瑩的淌了一臉。
喜歡啊,喜歡的...實在太遲了。
長孫氏眼看着如意眼裏跳躍的光亮悄然熄滅,大顆大顆的淚珠湧出眼眶。人也像一瞬間被抽走了力氣,垂了腦袋。
響起的聲音無助又蒼白:
“怎麼辦啊,他要是不願意見我,該怎麼辦啊...”
長孫氏伸出手,輕撫如意的頭,像在安撫走丟了的孩子。
......
當日夜晚,李唐皇宮的一處不起眼院落傳出消息,楊妃薨了。
消息傳到御書房,正在給皇帝倒茶的長孫皇後面容一滯。紫紅砂壺落地,和燙茶一起,碎成淋漓一片。
批閱奏摺的李世民手腕僵頓,墨色在紙上染了好大一塊。
病榻邊,巧兒懷抱着主子留給她的錢財,哭得直不起腰來。
唯有榻上之人,睡容安詳,像是做了一場美夢。
鬢上插了珍藏多年的翡翠簪,唇上點上鮮嫩的硃色。面容精緻,像是去見心愛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