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臨近傍晚,天色黯淡,風裏卷着寒意,不久便洋洋洒洒下起了小雨,繼而雨里夾着雪粒。
郊外發現男屍的地方,警方拉起了警戒線,數輛警車停在周遭,靠車燈和手電筒照明,刑警和法醫都已來了現場。
距離屍體被發現的地點十幾米外,就是一條鄉級公路,公路兩旁儘是一人多高的野草,綿延近百米,輕易不會有人扒開荒草進去。
報案的是幾個騎行的驢友,有男有女,其中一個男生內急,為避開女生才進了草叢裏小解,無意中發現了屍體。
現場勘查以後,可以初步確定死者的死亡時間在兩到三天,身邊沒有能證明身份的證件。這裏應當不是案發現場,兇手是把屍體帶到此處后拋屍。
拋屍地點已經超出了松山派出所的管轄範圍,但恰好仍在原北分局的轄區內。
現場辦案警察看到金旭這位副局過來,也並沒有太感到意外。
“小金來了。”刑偵大隊長栗傑過來打招呼。
“師父。”金旭忙叫人。
他在刑偵大隊待過四年多,後來身體不好,崗位調動去了派出所,刑偵隊裏幾乎都是熟臉,栗傑隊長是他以前的上司兼師父。
栗傑快速介紹了目前的情況,說:“市局也派了人來,在路上。”
涉及人命,放在任何地方都是大案要案。
金旭點點頭,朝正圍着屍體進行初檢的法醫那邊過去,問:“現場還有別的發現嗎”
栗傑道:“有發現幾組腳印,要先排除掉幾位報案人的,需要一點時間。”
“報案人有沒有問題”金旭道。在許多凶殺案中,嫌疑最大的往往是報案人。
“目前看是沒有,幾個小孩兒,經常約着一起騎行,都被嚇壞了。”栗傑道。
兩人到得屍體近前,法醫正在工作,金旭用手電筒輕輕照了一照死者的臉部,霎時神色微變。
栗傑敏銳地察覺到,問:“怎麼了?認識?”
金旭道:“不認識。本來以為認識。”
這場雨夾雪加大了法醫和刑警偵查的工作難度,不可避免地對現場證據造成一定破壞,只能儘可能地加快速度。
在草叢裏地毯式搜查物證的民警有了疑似新發現,在對講機里叫栗傑,栗傑馬上趕了過去。
金旭向後退到空處,不妨礙別人工作的同時,也粗略觀察了下周遭環境。
距離拋屍現場最近的村莊,大約有一公里,死者為成年男性,不可能徒手搬或背屍體過來,要使用交通工具……
“金副局,”一個警察快步過來,打斷了他的思路,說,“有兩個人自稱是外地同事,說要找你。”
兩個外地同事?金旭表情一震,問道:“人在哪兒”
公路上,警戒線外。
尚揚在夜色風雪中負手而立,正皺着眉,朝草叢中閃動的手電燈光望去。
這條路上到了晚間,行人和車輛不多,沒有路燈,路旁監控安裝的是普通非工業攝像頭,沒有紅外功能,無法夜視。
拋屍的絕佳地點。
“死者不會真是劉衛東吧?”袁丁在旁邊被凍得直縮脖子,說,“要真是他,金師兄麻煩可就大了。
尚揚抿了抿唇,沒有作聲。
劉衛東的母親吳鳳蘭在三天前就到松山派出所報過案,派出所的處理方式是沒有程序上的問題。
可是如果發現的這具男屍就是劉衛東,並且死亡時間剛好就在兩到三天前。
那辦案民警和當事所長金旭都免不了承擔一定的輿論責任,甚至有可能被行政問責。
袁丁看出了尚揚的擔憂,岔開話題道:“這裏到底是什麼鬼天氣,十月就下雪了。主任你不冷嗎?”
尚揚道:“早提醒過你,讓你穿秋褲。”
袁丁極度抗拒秋褲這養生裝備,說:“我才21歲,這就穿秋褲是不是有點早?”
尚揚譏諷道:“21歲就怕冷了?我21歲冬天都穿短袖。”
旁邊一陣唰啦響動,兩人轉頭,就見金旭利落地從比他還高的草叢裏鑽了出來。
尚揚還未開口,金旭便接着他倆的話說:“我怎麼不記得你冬天穿短袖只記得你因為怕冷不想出早操,全寢室一起被隊長罰了蹲姿半小時。”
尚揚:“……”
袁丁忙道:“金師兄。”
金旭隔着警戒線站定,直看着尚揚,問:“怎麼回來了我以為你們快到省會了。”
尚揚隨口道:“火車晚點,等得無聊,正好你說出了事,就回來看看。”
袁丁看了他一眼,火車要開催着檢票,一接到金師兄電話,就改口說不走的人,不是尚主任你嗎?
尚揚道:“什麼情況?我的報告是不是得全部推翻重寫”
“領導,報告的事我不懂。不過,”金旭明白他的意思,說,“死者不是劉衛東。”
尚揚皺了許久的眉頭舒展開來,又問:“那是什麼人這裏不像第一案發現場,被拋屍”
“初步判定是拋屍,其他都還不確定。”金旭回答道。
他身後草叢裏有同事的手電筒不經意地掃了過來。
藉著那燈光,他看到尚揚的眉毛和眼睫上落了少許晶瑩雪粒。
“外面冷,先到我車上去躲躲雪。”金旭拿出車鑰匙。
袁丁心道,太好了太好了。
尚揚卻說:“不用,不是太冷。”
金旭把鑰匙塞到他手裏,觸碰到了冰涼的手指,心內哂然,道:“市局等下有人來,我要交代一聲才方便走。車上等我。”
尚揚道:“你不用幫忙調查嗎?這麼大的事。”
金旭道:“我負責社區警務,刑偵有別人管。晚上住我家,地方夠大。我先去了。”
他飛快說完,就轉身又鑽回了草里去。
尚揚愣了一下才想起要婉拒,對着暗夜裏宛如一道銅牆鐵壁的荒草叢,沒機會把拒絕的話說出口。
他和袁丁到金旭開來的的警車裏等待。
車裏暖和許多,袁丁被凍得打結的舌頭也慢慢復活了。
“主任,”他問,“原來你和金師兄不但是同學,還是一個寢室的室友啊?”
尚揚隔着擋風玻璃看不遠處仍在忙碌的現場,漫不經心地回答道:“他睡我上鋪。”
袁丁直呼好傢夥,道:“上學的時候你倆真的關係不好嗎?我覺得金師兄人還挺好的,待人也真心實意。”
尚揚道:“他以前不是這樣,以前相當討厭。”
袁丁一臉不信。
尚揚本來想說,愛信不信。
但他稍稍朝前回憶了一下,當年金旭真有做過什麼討人厭的舉動嗎?似乎也並沒有。
他與金旭的合不來,真就只是因為從一開始就氣場不和。
剛上公大那年,他還沒滿十八歲,中二叛逆期,和家裏關係勢同水火,從學校坐公交回家只有二十分鐘左右的車程,大一第一學期直到寒假,他一次都沒有回過家。
金旭則是因為西北太遠了,也從不回家。
開學第一個小長假,六人寢就只剩下他們倆。
剛結束了公大新生為期一個月的軍訓,尚揚對金旭的整體印象是:這西北哥們兒,沉默內斂,但吃苦耐勞。
他自己是沒吃過什麼苦,這一個月裏被.操練得鬼哭狼嚎,整天琢磨怎麼裝病逃脫訓練。
反觀金旭,從沒叫過一聲苦,每次有高難挑戰還會主動出列,這點着實讓他這溫室花朵感到佩服。
再加上寢室里也沒別人,想出去玩,他也只能找金旭作伴。
尚揚獨生子,沒兄弟姐妹,他媽喜歡女兒,打小就愛把兒子朝小姑娘方向捯飭,導致尚揚有許多生活習慣不走尋常男孩兒路,從小就是個精緻boy。
但他爸就希望把兒子培養成一個硬漢,四五歲起就教兒子綜合格鬥。這又導致尚揚精緻可愛的同時,還是個兒童版葉問,鮮明事例是他因為搶玩具把別的小男孩暴打一頓,老師來了都會先哄他。
隨着年齡增長,逐漸是兩邊都中和了一下,最後的發育成果,就是尚揚在男生堆里非常受歡迎,乾淨愛漂亮還能打,慕強直男把他當哥們兒,彎的很容易誤認他是同類。
因此按照尚揚從小到大的經驗,他和男生們湊在一起,往往只要三言兩語就能迅速打成一片,從無失手。
結果在金旭這裏碰了不止一次釘子。
他說去門口超市買點東西,金旭不去,叫一起出去吃飯,金旭也不去,說去網吧包夜,金旭還是不去。
他改變了策略,提議帶金旭去逛故宮頤和園爬長城看升旗,都來了北京求學,多少還沒點想看看大首都的心思嗎?
金旭表示:不去,我要學習。
尚揚:沃日。
兩個年輕男生在寢室單獨待了七天,一次共同活動都沒有,尚揚找隔壁寢室沒回家的男生一起玩,金旭還真就在寢室上了七天自習,他都沒有主動和尚揚說過一句話。
等小長假過完,尚揚對上鋪這位大哥“沉默內斂但吃苦耐勞”的評價,變成了“整天垮着個虎批臉活像誰欠他錢”。
那時候年紀小也不懂事,對世界的認知淺薄,也沒有什麼共情能力。
如尚揚自己所知,他這溫室里長大的花朵,在十七歲的時候,知道世上有窮人,以為都活在公益報道里,根本沒想過身邊和他穿着同樣制服、接受同樣教育的同學,一整個學期能用來零花的錢,就只有一百塊。
沒想過會有人努力學習只是為了拿獎學金,因為沒有獎學金,寒假就買不了車票,回不了家。
甚至回去的也不是自己家,父母雙亡子然一身的人,哪裏還有家?
駕駛位的車門被打開,金旭帶着一身寒意進車裏來,道:“在發什麼呆?能走了。”
“有什麼新發現”尚揚正犯瞌睡,打起精神問。
“現場沒發現什麼,要靠法醫,是刑偵大隊的工作,我管不着。”金旭打了方向盤調頭,道,“餓了還是困了?先吃點東西去”
尚揚道:“都還好。那劉衛東呢?他下車后是去了哪兒大巴車上七天前的監控看了嗎?”
金旭苦笑起來,說:“領導,讓我休息一會兒行嗎我這趕趟兒一樣滿白原的跑。”
尚揚閉了嘴。
確實從上午見面到現在,金旭幾乎一刻沒停下來過,中午吃飯的時間都在和副所長電話聊找人的事。就連上午和他見面之前,金旭也是去了局裏辦正事。
但金旭很快還是回答了他:“大巴上監控看過了,劉衛東中途下車前接了個電話,我讓同事去查他的通話記錄了,晚上移動公司沒人,可能不太順利,有進展會及時通知我。車上監控拍不到外面,司機和售票員也記不太清楚他下車的具體位置,下午張副所長已經把沿途一公里的監控錄像都調了回去,分局有兩位同事正在加班看錄像。把你們送回去以後,我也得回分局去一起看。監控如果沒發現,明天白天就要去走訪一下沿途居民和過路人,看有沒有人見過劉衛東。”
沒什麼好辦法,現在也只能這樣。
尚揚心知不該,還是沒忍住上下動嘴皮子,道:“還是要儘快,希望劉衛東沒有出什麼意外。”
“你就別操心了,吃點東西暖和暖和,就回去睡覺吧。”金旭遺憾地說,“你難得來,本來還想做飯給你……們嘗嘗我的手藝。”
他從後視鏡看了眼袁丁,袁丁對他笑笑,很有自知之明,那個“們”字和自己一樣,不該有什麼存在感。
“你還會做飯?”尚揚感到吃驚,又問,“買房了?不住狗窩了”
上次他和班長一起來,金旭並沒有提過買房的事,當時住在局裏的單職工宿舍,宿舍樓後面就是警犬訓練營,金旭自嘲說是住在狗窩裏。
金旭道:“沒,還住宿舍,不是升職了么,換了間大狗窩給我。”
大狗窩,是套大兩居。集體產權,不歸個人。
“那也很不錯,我們單位名義上說是會分房,僧多粥少,怎麼也輪不到我。”尚揚道,“我還在租房子住。”
金旭道:“你爸媽呢?怎麼不和他們住一起?”
尚揚頓了頓,說:“還是那樣。”
金旭便懂了,道:“這麼多年了,還沒和好?”
“順其自然吧。”尚揚不想聊這個,一是因為後排還有袁丁在,二也是覺得和金旭聊這話題似乎有點親近過了頭。
尚主任是警二代,父親肩章上有橄欖枝。
這在研究所人盡皆知,袁丁實習第一天就聽說過,現在聽兩位師兄聊到尚主任家裏的事,識相地安靜如雞。
尚揚問金旭:“你怎麼也沒談個戀愛?我記得你比我還大一歲。”
金旭一笑,說:“比你大整整18個月,咱們寢室我最大,別人都叫我哥,就你不叫。”
尚揚:“……”
金旭應聲:“哎。”
尚揚:“沒人叫你。”
金旭一本正經道:“聽見你在心裏叫了。”
尚揚:“……”
道路兩旁逐漸繁華起來,警車駛回了市區。
“你要回分局和同事們一起看監控?”尚揚道,“我也一起去吧,多個人看得更快些。”
袁丁忙道:“再加我一個,我也想幫忙。
金旭假惺惺地客氣:“這怎麼好意思。”
尚揚道:“那我不去了。”
金旭:“……”
路上買了外賣帶去了分局,吃飯時間也省了出來。
託了大巴司機的記憶力還算好,雖然記不清楚劉衛東的下車地點,但對他下車的時間段有個大概印象,這就減輕了很多工作量。
他們三個,和分局另外兩位民警,對着監控錄像看到凌晨。
發現了劉衛東中途從大巴車上下來后的活動蹤跡。
劉衛東下車后,步行一段路,進了國道旁的一家小吃店,在店裏待了大概半小時。
半小時后,一輛白色麵包車開過來停在門外路邊,劉衛東從店裏出來,站在車下和司機交談了十幾秒,然後上了車,麵包車隨即開走。
這輛麵包車沿着國道行進了兩公里,在岔路口駛離國道,駛入了一條鄉村公路。
尚揚:“……”
他和金旭對視一眼,知道對方也認出了那個路口,今晚他們從那裏經過,沿着路口開進去,會看到一條狹窄的道路,路兩旁長着近兩米高的荒草,夜間人少車也不多,如果有人要拋屍,是個好地方。
劉衛東一周前曾經途徑過拋屍地點,這有可能是純粹的巧合嗎?
已經凌晨兩點。
“先回去休息吧,早上起來再幹活。”金旭對一位警察道,“明天一早就去聯繫交管部門,查一下麵包車的車牌號,如果是套.牌車,就查一下附近幾個村子有同款白色麵包車的人都有誰。”
又對另位警察說:“你醒了就去找張副所長,和他一起再去趟移動公司,把劉衛東近期所有通話記錄都查一遍。”
兩位警察答應着,都先回去睡覺了。
袁丁哈欠連天地去上洗手間,留話說要上個大的。
尚揚端着保溫杯小口喝水,過了眼皮打架最困的時候,只剩一臉倦意。
“等下我先送你們回去睡覺。”金旭道。
尚揚聽出他言外之意,問:“你又要去哪兒?”
“去刑偵大隊,看看法醫有沒有進展,以及有沒有苦主來認屍。”金旭吁了口氣,勉強一笑,說,“明天大概沒時間送你去火車站……反正下午已經告別過了,年底去北京再見吧。”
尚揚想了想,道:“轄區出了命案,還會派你去進修學習?估計是要泡湯。”
金旭笑容淡去:“說的也是。領導,還是你懂。”
尚揚:“……真就不內涵我不會說話了是嗎?”
金旭在旁邊坐下,背對着他,說:“我現在心情不太好,懟你了別跟我一般見識,體恤下基層幹警的不容易。”
尚揚皺眉:“你在試圖道德綁架我?”
金旭不說話了,拿過剛才沒吃完早就冷掉的外賣,扒拉了幾口。
“也別等北京再見了,”尚揚道,“我明天又不走。”
金旭吃東西的東西頓了下,說:“還想再深入調研兩天?”
尚揚道:“不,我這趟差出完了,下午跟研究所說了一聲,明天我開始休假。”
金旭倏然回頭,茫然道:“所以”
尚揚嫌棄道:“嘴裏有飯能別說話嗎?”
金旭:“……”
尚揚心說,剛才還雷厲風行鐵血副局,現在這不就是個憨批么。
“休假期間沒有職權,就是一個普通公安。”他語氣嘲諷地說,“在這兒給你當個跟班,協助你找找失蹤人口,行嗎”
金旭:“……!”
袁丁從洗手間出來,在樓道里就聽到了金師兄被食物或水嗆到,驚天動地的咳嗽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