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為什麼要和他一起去找人?
金旭開着警車從派出所駛出去,坐在副駕上的尚揚腦海中想着這個問題,開始後悔不該對吳鳳蘭承諾那句“我會監督他們”。
後排的袁丁倒是很興奮,問:“金師兄,我們現在去哪兒?找劉衛東的前妻?去她上班的醫院嗎?”
“不,”金旭說,“去長途車站,查他一周前到底去了哪兒,儘快聯繫到他,讓他給吳鳳蘭回電話。”
當地汽車客運的售票系統還沒有和公安聯網。
尚揚故意道:“這種跑腿查記錄的事,你不能派個警員去嗎?再怎麼說也是分局的副局長了,不要面子的嗎?”
金旭不可思議地說:“尚主任,明明是聽您的吩咐,我才親自去找人的。再怎麼說您也是個副處級調研員,不要面子的嗎?”
尚揚:“……”
袁丁在後面假裝什麼也沒聽到,左顧右盼地欣賞車窗外的風景。
尚揚側眼瞥向金旭,金旭也轉頭看了看他,眼神里竟然仍洋溢着喜悅。
尚揚整個人莫名其妙,問:“金曉旭,你到底在高興什麼?”
金旭道:“你來看我我還不高興?那要什麼時候才能高興?”
可是你我之間的同學情誼,遠遠沒有重逢就令人喜悅到這種份上的程度吧?
至少尚揚沒有,甚至對這位老同學有一種新鮮的陌生感。
金旭的變化無疑是巨大的,上學的時候,他不太愛說話,日常比較沉默,也很少笑。
前年見面那次,他是有比學生時代話多了一點點,但可能是因為生病的原因,神情中總有一種難掩的頹喪。
現在這個金旭就完全不同,既積極又開朗,不知道這幾年到底怎麼修鍊的,就像是解開了什麼封印一樣。可能真是工作/升職使人快樂?
袁丁從駕駛位和副駕之間向前探出腦袋,問:“金曉旭?是師兄的外號嗎?”
金旭答道:“是曾用名,工作以後改名了。”
尚揚說:“大概是覺得原名的王八之氣不足。”
他就是針對金旭當初忽然改名這件事在放嘲諷,金旭卻附和道:“確實,原來的名字不利於震懾犯罪分子。”
尚揚:“……”
袁丁像找到了知己,說:“我也想改名,不然每次自我介紹,別人第一反應都問我是不是當老師的。可惜我爸媽都攔着不讓改,金師兄,你怎麼說服你爸媽同意你改名的?”
“袁丁,”尚揚突兀插話說,“你給研究所打個電話,問問今年取暖補貼什麼時候發?”
袁丁茫然道:“現在?打電話回去問這個?”
尚揚說:“回頭打也行,你記着,我怕我忘了。”
“好。”袁丁反應了過來,尚主任打了個岔,是不讓他繼續問和金旭父母有關的話。
他怕再說錯什麼,便閉嘴縮回了後排坐好。
尚揚起初和金旭不對盤,就是因為這人總是陰沉沉地獨來獨往,給人一種憤世嫉俗的初印象,開學認識還沒幾天,尚揚就把他歸到了氣場不和的那類人里。
後來過了很久,兩人明裡暗裏已經起過數次摩擦,尚揚才聽說金旭的父母早亡,他從十幾歲就寄人籬下住在親戚家裏,大學入學走的綠色通道。
父母二字,是金旭的逆鱗,有次其他同學無意中問起,金旭當場與人翻了臉,反應相當激烈。
後來尚揚再與他發生齟齬,也會在他面前規避開有關父母的字眼。
說到底,兩人當年並沒有什麼原則性的不睦,更像是兩個中二期的男生為了莫名其妙的小事而起了相互較勁的心。
到了長途車站。
之前吳鳳蘭第一次報案,接案民警查看劉衛東所住小區的監控,發現他打車來了長途車站,就已經過來查看過了車站監控和購票名單,確定劉衛東在一周前的上午,買了一張去省會的車票,隨後在站內上了票面對應的長途大巴車。
剛過去兩天,警察又來了,這次來的還是位派出所所長。
車站經理相當緊張,生怕惹上什麼事,反覆強調說,車站所有售票和發車流程,絕對都符合規定,監控都可以隨便查,絕無死角。
金旭問他:“那輛大巴車現在在嗎?找一下司機或者跟車售票員。”
經理說:“不在,每天上午八點發車去省會,一天跑個來回,下午四點鐘左右能回到白原。”
“等這車回來了,通知我們一聲。”金旭給經理手機號碼。
經理邊存號,邊暗暗打量着一直沒有表明身份的尚揚。
說他是警察吧,常見的警察其實都挺糙的,人家一點都不。說他不是警察吧,他的站姿和表情又都非常公安。
金旭不怎麼正經地介紹了句:“這位是我領導。”
尚揚:“……”
經理忙:“領導好。”
尚揚只得含糊應了聲,問:“大巴車上的監控多久覆蓋一次?一周前的內容還能看到嗎?”
聽到這問題,金旭看了看尚揚,於是尚揚知道了,金旭也如他一樣考慮到了劉衛東中途下車的可能。
經理說:“這我也說不準,每輛車情況不一樣,一般監控視頻的內存卡也就是存一禮拜左右。”
“讓司機回來后給我打電話。”金旭和經理握了握手,說,“感謝您配合我們工作。”
正經起來倒也還有點樣子。尚揚心想。
三人離開車站。
尚揚說:“直接派兩個警員去趟省會,不是更直接點?”
“這主意真好,尚主任可真是太聰明了。”金旭說。
尚揚被氣笑了,道:“絕了,你不陰陽怪氣是會死嗎?”
“你們這些上面待久了的人,上下動動嘴皮子,我們底下就得跑斷腿兒。”末了,金旭又道,“讓我陰陽怪氣兩句怎麼了?對別的領導我也不敢。”
尚揚:“……”這話說的,氣也不是,不氣也不是。
金旭說:“派人去省會也不是不行,就是像這種異地辦案,得先去市局開公函,折騰半天,如果劉衛東半路下了車,根本沒去省會,不是純浪費時間嗎?”
袁丁道:“那乾脆請省會公安幫忙找人不行嗎?”
尚揚說:“不要只會上下動嘴皮子,你金師兄不小心跑斷腿了,你負責嗎?”
袁丁:“……”
金旭也不生氣,還被逗笑,說:“找人猶如大海撈針,經常需要很多部門的協同幫忙,沒手續,萬一出了問題算誰的。”
已經過午,近兩點了。
金旭帶兩個外來客人去吃飯,路邊小店,牛肉麵館。
店面倒還算乾淨,尚揚沒說什麼,找了位子隨意一坐。金旭去窗口點餐。
袁丁坐在尚揚邊上,小聲道:“咱們下午還走嗎?要是走的話,吃完飯就得去火車站了。”
本來計劃是坐下午五點的火車離開白原,到省會停留一夜,明天上午飛回京。
尚揚道:“一會兒我跟他說。”
金旭點好餐回來,坐下后就給張志明打電話,說了自己在長途車站的情況。
“等那大巴回來再說,”金旭對着電話說,“也許明天得安排兩個兄弟去趟省會。”
他又問張志明那邊進展,聊了幾分鐘,聊的內容似乎還挺複雜。
掛斷後,尚揚問他:“張副所長去忙別的案子了?”
金旭搖頭,說:“他找到了劉衛東的債主,是個開花店的女老闆,劉衛東借了她七萬塊說做小生意,其實都拿去賭博。但據這女的說,她也已經有十天左右聯繫不到劉衛東了。”
“你們不會是懷疑債主追債,把劉衛東……”袁丁在脖子上比了一下,道,“了吧?”
金旭沒否認但也沒說就是,道:“這個女老闆社會關係很簡單,家境不錯,不差這七萬塊錢,採取過激手段追債的可能性並不高。”
他提了開水壺,澆水燙餐具消毒。
袁丁覺得奇怪,道:“一個開花店的女老闆,為什麼會借錢給一個賭棍?”
尚揚卻問:“這女老闆結婚了嗎?她不找劉衛東追債,她老公也不追?”
金旭道:“離婚了,前夫好幾年前就去了國外。”
他很自然地把燙過的餐具擺在尚揚面前。
尚揚瞥他一眼,這算是在溜須拍馬?
袁丁明白了一點,但不贊成兩位師兄的猜測,說:“也不應該什麼事都往男女關係上扯吧?”
尚揚對他說:“借錢這事是很微妙的,一般來說,除了親戚和男女朋友,如果一個男的肯借錢給一個女的,多少要貪圖這女的一點什麼,就比如……那回事。而女的肯借給男的錢,就正好相反,十個女債主,有九個是被渣男騙。”
袁丁仔細一捋,借錢或被借錢的男方都不是好東西的意思,遂道:“主任,你是不是仇男啊?”
尚揚道:“爬,我仇我自己?”
“你們主任這話不是絕對正確,可是也很有道理。”金旭道,“實際辦案中,男女之間發生金錢糾葛,確實多數都是他說的這樣。”
袁丁道:“如果照你們這麼說,男同胞在借錢這事上就是有原罪的?那如果是男的借給男的呢?就是兩個人互相渣,互相騙嗎?”
金旭道:“那就要看具體是什麼情況了,男的和男的之間,簡單的就很簡單,複雜的也可以很複雜。也不能完全排除男男情感糾葛。”
“這個我明白!”袁丁大明白,聯想到前兩天的事,對尚揚道,“主任,你說你要是找市局那個男股長借錢……”
是說先前為了解當地公安基建,尚揚晨練時搭訕的那位“男嫂子”。
尚揚一記眼刀投過來,袁丁自動閉嘴不說了。
金旭聽了一半,看看尚揚,兩道濃眉微微皺了一下。
服務員叫號讓取餐,金旭正要去,袁丁忙麻利地起身搶着去了。
“大巴車四點多才回來,”尚揚道,“總不能在這兒乾等倆小時,你有沒有別的案子要忙?忙去吧。”
金旭道:“沒其他案子,都派給手下人了,我再怎麼也是個所長,什麼都自己干,我不要面子的?”
尚揚:“……”
他一肚子祖安問候,又要維持體面不能噴出來。
金旭很樂於看他這樣,露出得逞的表情,又說:“等下先送你們,要去局裏?跟我們局長碰個面?還是你們打算自己走一走,實地看一看?晚上住哪兒?”
尚揚一時語塞。
先前他隱瞞自己和袁丁早已來了白原的事實,是不想讓金旭知道他已經暗地裏完成了對松山派出所的調研。
他本來以為,今天到派出所和金旭禮貌性碰個面就走,至於之後他們是留在白原做調研,還是離開了白原,也根本不必向金旭交代。他以為他和金旭本來也不是需要互相交代行蹤的關係。
劉衛東這樁意外,打亂了他的安排。
更關鍵的是,金旭對他的突然到來,充滿了真誠真摯的喜悅和歡迎,這讓他很意外,也讓他現在這毫無徵兆的辭別,變得十分難以啟齒,一旦說出口,他這個人就顯得既冷酷虛偽還不識抬舉。
他思索着要如何不失體面地開口。
一旁金旭注視着他的側臉,須臾,又掩飾般把視線轉開,望向門外灑滿陽光的街道,臉上浮起幾分笑意。
袁丁把三人的牛肉麵和小菜都端了回來。
“辛苦小師弟,中午這頓先湊合一下,”金旭對他道,“等晚上忙完,師兄請客,吃點好的。”
袁丁茫然道:“尚主任,你還沒跟金師兄說嗎?”
有了第三人在場,尚揚決定硬着頭皮對金旭直說:“我們五點的火車,今天就離開白原了。”
金旭:“……這麼快?”
看他的表情,尚揚知道,他馬上明白了自己不是今早才到。
金旭道:“我還以為……”
尚揚感覺到老同學一瞬間湧上來的失望,心裏也有點不是滋味,這感覺很像是他欺騙金旭感情一樣,金旭這大半天雖然內涵過他幾句,多數時候還是在真心實意地對待他。
“那我送你們去火車站。”金旭沒再繼續說完他以為什麼,像是自嘲似的一笑,說,“時間安排得挺好,送你們到了我再回來,那輛大巴車也該到了。”
尚揚只得說:“等劉衛東找到了,給吳阿姨一個交代,到時候再跟我說一聲,我也就不惦記了。”
金旭道:“好。”
氣氛有些冷淡。
袁丁的視線在兩位師兄之間打轉,忍不住道:“你倆不考慮加個微信好友嗎?”
於是尚揚打開二維碼,讓金旭掃了。
“這就對了嘛,”袁丁自覺是做了件好事,說,“以前你們有什麼不開心的事就算了,我看你倆現在就很合拍,以後沒事要多聯繫。”
尚揚通過了金旭的好友請求,沉默着低頭吃面。
金旭點開尚揚的微信頭像看,是張表情包,一隻貓不耐煩地眯着眼睛:說完了嗎我要睡了.jpg
他又看看慢條斯理、紳士吃面的尚主任,不禁笑了起來,這頭像比真人還像本尊是怎麼回事。
袁丁道:“金師兄,有空去了北京,找尚主任玩的時候順便也叫上我。”
“行。還真要去,”金旭道,“局裏讓我去學習,還沒定好具體時間,大概在年底。”
白原市火車站,站前廣場。
進站要刷身份證,金旭只送他們到這裏。
袁丁去取票機前排隊取票,回去還要報銷。
“年底見。”尚揚道,“等你到了北京,有什麼要幫忙的地方,儘管開口。”
金旭垂眸,視線落在尚揚黑色風衣上的一粒扣子,口中道:“一定,不會跟你客氣。”
尚揚想了一路,還是趁走前對他致了歉:“不好意思,真不是存心想騙你。”
金旭說:“沒關係,我明白,你這工作本來就容易得罪人。”
尚揚想了想,道:“派出所工作忙,你要注意身體……之前到底什麼病,你也沒說過。”
“小毛病,已經好了。”金旭抬眼,說,“你注意你的手。你也是,這麼講究一個人,怎麼就能得了腱鞘炎?”
尚揚心想,這是關心我還是吐槽我?
金旭道:“談對象了嗎?怎麼你對象也不好好照顧你?”
尚揚說:“單着呢,忙,沒時間談。”
金旭點點頭:“那就好。”
尚揚:“?”
金旭笑道:“就你這脾氣,放過女孩們吧。”
尚揚無語道:“呵,管好你自己。”
和金旭道別進了站,在候車廳里等檢票。
這趟K字頭列車是經停白原,延誤了,抵達白原站比預定時間要遲到半小時。
袁丁打起了手機遊戲,尚揚也無聊地翻了翻手機,來自他親媽的語音消息又積攢了好幾天,十幾個未聽小紅點,每條都在四五十秒。
這幾天她又在給尚揚安排相親,萬事俱備,只等尚揚回去。
兩年前尚揚滿28歲,還一次戀愛都沒談過。她就憂心忡忡地替兒子擔心,靠他自己大概率是找不到女朋友了。
於是開始不間斷地托親訪友,請人幫忙介紹兒媳婦給她。
她也是位公安人,退休後人脈還在,對兒子近期在忙什麼、忙到什麼程度,可以說了如指掌,總能見縫插針地在尚揚的休息期里幫他安排一場或多場相親之約。
這次她找了三位適齡女孩,年齡學歷工作單位愛好都列了出來,分別發給了尚揚,意思是三位她都很滿意,讓尚揚過過目,沒意見回去就能見真人。
尚揚聽得一臉麻木,一丁點都不想回去,恨不得馬上接到上級電話,再派他去哪兒出幾個月差。
但是想必他母上大人已經打聽清楚,知道他這輪忙完,接下來少說要休息一兩個禮拜。
終於響起了站內廣播,他們要搭乘的列車即將檢票。
這時金旭發來了微信消息,一路平安的客氣話。
尚揚問:【大巴司機怎麼說?】
金旭:【一言難盡,總之這次我有麻煩了】
袁丁道:“主任,該走了。”
“稍等一下。”尚揚朝邊上走了走,離排隊檢票的人群遠了些,給金旭撥了個電話過去,問,“什麼情況?劉衛東還真的在中途下了車?”
“對,一出市區他就對司機說他落了東西忘帶,然後下了車。而且,”金旭語氣變得凝重,道,“一小時前有人報警,郊區發現了一具男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