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免1
事情很快演變成陳秘書和黎珂在宿舍里忙前忙后打掃,而傅百城拉出黎珂的椅子像監工一樣坐在門口,雙手抱在胸前吹着風,對學生公寓的質量挑挑揀揀。
從白熾燈到衣櫃,從舊空調到插線板,連黎珂擱書架上的老破電腦也未能在傅總的嘴下幸免於難。
剛灑完消毒水準備拖地的黎珂直起身體,嘴唇微張,陳秘書趕緊從後面扯了扯她手裏的拖把桿,右眼角快速夾動一下,示意她不要跟老闆頂嘴。
不過似乎是他想多了,黎珂並沒有生氣,臉色平靜至極。
不僅臉色平靜,還嘆了口氣:“陳先生,還是讓我自己來吧,別弄髒了你的西裝。”
陳秘書感動地拍拍她的肩膀:“一件西裝算什麼?我們打工人都有一股打工魂的。”
黎珂看看他又看看翹着二郎腿的傅百城,“傅先生喝奶茶的吧,陳先生喜歡咖啡?我們學校食堂的奶茶店也兼營咖啡,我請你們喝吧?”
陳秘書還沒回答,傅百城就丟了一記眼刀過來:“幹活就幹活,別交頭接耳!背着我窸窸窣窣說什麼呢?”
陳秘書:“……”您是小學勞動課上的嚴厲班主任嗎?
傅百城這麼一打岔,陳秘書拒絕咖啡的話便沒說出口。他像說空話被班主任呵斥的小學生那樣轉去了陽台,獨自舉着殺蟲劑和強力潔廁靈跟那個如地獄般的廁所戰鬥起來。
黎珂拖着拖着最後拖到了傅百城佔用的一畝三分地。她向傅百城眨了眨眼睛,等待對方自覺讓開位置,沒想到傅百城望了她一眼,移開視線道:“你今天遇到我不是巧合。”
“誒?”
傅百城轉移話題:“你家裏很困難嗎?”他在替黎珂開賬戶時預留了自己的號碼,因此一收到一筆十九萬多的大額轉賬信息后,火速趕到了y大附近。
她果真搗鼓了一項新的研究生獎學金。但若陳秘書的調查結果準確無誤,以她的家境應該更需要這筆錢才對。
“啊,”黎珂臉上的肌肉僵硬了一瞬間,很快恢復自然道,“還行吧。”
“你家夠得上助學金條件了吧?為什麼一直都不申請?”
“你調查得還真清楚。”拖把頭用力撞上椅子腿,黎珂伸出手想推推傅百城,卻沒敢碰到他身上的西裝,“我要拖你腳下那塊,你騰個地兒。”
傅百城繞到黎珂身邊,抓住椅背挪回她的桌邊放好,下意識解釋:“只有最開始那一次。”
黎珂瞥了他一眼:“沒關係,反正我們家的情況在我以前的同學之中並不是秘密,我也沒有刻意隱藏的意思。上大學后其他人不知道只是因為這種事沒必要我廣而告之罷了。別人不問,我不提,如果問起,也就如實相告。”
傅百城追問道:“那你為什麼不……”
“那是因為,”黎珂打斷他的話,“日常生活都還過得去啊,肯定有更急需用錢的同學對吧?我媽媽也覺得應該把助學金讓給更困難的學生,而且你看,運氣好的話我偶爾可以拿個國獎啊,或者理工科企業獎學金,還是你們公司發的……”
她說到這裏,口袋裏的手機鈴聲響了起來。
黎珂快速取出手機掃了一眼,不經意間用手遮住來電顯示,把拖把靠牆放好,低聲說:“我接個電話。”
她擦着傅百城走了出去,在牆角那裏語調溫柔地“喂”了一聲。
傅百城仗着身高和裸眼視力五點二的優勢瞟到她屏幕上的兩個字。
“媽媽”。
風一直刮,雨一直下。
通話的聲音含糊不清。從房間裏看過去,黎珂露出的嘴角一直掛着柔和的笑容。被晾在原地的傅總轉回目光,在黎珂桌面上一包還未啟封的書上掠過,隨便踢一腳門邊的牆皮。
陳舊的石灰化為齏粉稀稀拉拉落下,把他鋥亮的皮鞋瞬間漂成灰白色。
“……”
他深吸一口氣,抄起拖把就着黎珂留下的消毒水泄憤一樣在光滑的地面上來回摩擦。
哐嘰!
又怎麼了?
他不耐煩地抬起頭,陳秘書隔着陽台門滿臉震驚,手上的洗滌劑落在好不容易顯出原本顏色的地面上,正汩汩流出。
“傅、傅總……您……”
傅百城沒好氣地:“看什麼看?沒見過公司高管拖地?快去洗廁所!”
某拖地高管的洗廁所秘書:“……”
*
三人齊心協力(?)下,1865宿舍很快被拾掇到勉強能住人的地步。
半個小時后傅總有一個討論會要開,陳秘書發動汽車,替他打開車門。他站在原地躊躇了短短几秒,正要抬起腳,身後突然傳來黎珂的聲音:“稍等一下!”
陳秘書看到他的腳飛快地收了回來。
黎珂從公寓過道那一邊小跑過來,拎着送到不久的芋圓紅豆奶茶和美式咖啡:“今天麻煩兩位了。”
陳秘書接過咖啡,心想一定要找個機會告訴她其實他並不是非咖啡不可的,他喝咖啡只是為了保持精力給傅百城打更長時間的工罷了!
可惡!這種社畜般的習慣!
轎車駛入霧白的雨幕,很快消失在能見度極低的校道上。
黎珂站在公寓入口處目送了一會,耳邊響起剛才通話中黎媽媽的叮囑。除了關心女兒的生活和日常費用,黎媽媽還提醒她畢業在即,如果決心考研就必須關注學校的升學信息。
多數國內高校的推免保研工作集中在九十月份。首先由校方分配各專業名額,名額下達后,學生以班級為單位提交報名材料。
材料收集工作由各班班長負責,學習委員則核算分數,進行專業內部排名。
最終,教務處將對所有材料和排名表進行審核,並於兩個工作日內公佈正式名單。原則上,正式名單一經公佈,不得修改。
接踵而至的兩門專業課考試將是大學期間最後被計入推免分數的課程,因此成了預備考研的統計學學生們必爭之地。就往年的推免名額數量來看,黎珂的排名正好掛在推免線附近。
所謂推免線並不是某個固定的分數,而是變化的排名。而在她之下總有那麼一個學生與她的總分緊緊挨着,一分之差都將謬之千里。
黎媽媽正是意識到這一點,才特意在考試前夕打來電話讓女兒安心考試。
“讀研費用的事情媽媽會想辦法解決,不管你考上哪裏,總會讓你有書讀的。”
“我想留在y大數學系。”黎珂說。
電話另一端有一陣微妙的,短短的沉默。“如果這是你的決定,媽媽當然無條件地支持,不過……”
因為Y大學生宿舍不夠,部分研究生必須自己在校外租房。廣州的房價並不便宜,尤其是在大學城周圍,黎珂以為她擔心這一點,連忙保證:“我會努力爭取推免名額的。如果保研成功就可以空出準備考研的兩個月時間,到時候我去找實習或者兼職,現在接統計諮詢啊,數據分析什麼的特別賺錢……”
黎家一切開支都落在黎媽媽肩頭,向來是不寬裕的。黎珂沒有見過母親用什麼化妝品,一套結婚前單位發的工作服從冬穿到夏。
如果說家裏有什麼東西是生活所不必需的,大概全都堆在黎珂的小房間裏了。素描畫板、油畫框和顏料、一柄有些生鏽的長笛,那時候的黎珂對“拮据”還沒有具體的概念,天真年幼,難免見獵心喜,想學這個又想學那個。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直到她終於明白自己出身於一個人均月收入稱得上“困難”的家庭時,她坐過飛機火車和當年剛剛興起的高鐵,去過二十五個國內城市,甚至還有一次出國經歷,身上穿的腳上蹬的雖然不是動輒上千的進口名牌,卻也是舅媽的手工定製,質量絕對過硬,時髦度亦不落人後。
生在這樣一個家庭,何其不幸,卻又何其幸運。
身後的腳步聲將她拉回現實。
她回過頭,立刻因驚訝和一股莫名的心虛後退了小半步。
“李……李師兄。”
“……”
李孝凌不知從何時起就一直站在路旁的桂花樹下。
雨珠如簾。他拂了拂肩頭上的水跡,撇開目光,一言不發地走了。
咬吸管,從最上層開始吸,摳標籤。
傅百城喝奶茶的習慣一如既往。
停在大學城路口等紅燈時,陳秘書抽空往後視鏡里一瞟,傅百城正刷着手機,手指一下一下把標籤紙撕得七零八落。
不知刷到了什麼內容,他的瞳孔忽然定格在某處。
“陳秘書,”他把皺巴巴的標籤紙展平,看清了上面的數字,“她給你的咖啡價格是多少?”
“十六塊。”
陳秘書敏銳地感覺到說出這個數字之後,老闆的臉色變得有些不太好看。
“怎麼了?”儘管深知老闆的脾氣,職業病還是讓陳秘書關心了一句。
果不其然,傅百城惡狠狠地說:“好好開你的車!快點回公司去!要是我開會遲到就扣你的錢!”
陳秘書:“……”
平心靜氣,莫跟老闆生氣,氣壞身體無人替。打工人,打工魂,生是老闆的人,死是公司的魂。
*
九月中旬,全國東南部持續性降水。
廣州從陰雨連綿轉成了大雨不斷,最後變成幾天幾夜不眠不休的暴雨傾盆。
為表留黎珂一個人在宿舍打掃的歉意,王紫給黎珂捎來了男朋友的兩大包家鄉特產加上在早茶店打包的小吃。之後的幾天,回到學校的齊裕和蝸蝸頭也加入了掃除的行列,終於把新窩搞得窗明几淨。
窗台上原本隨便擱着的一盆多肉早已行將就木,在多日飄入陽台的雨水滋潤下,居然重新煥發了綠意。
即便暴雨讓整個城市顛倒,也無法阻擋林悅邀請黎珂去醜陋吞拿魚咖啡廳做數學題的熱情。黎珂在一連拒絕了七八次后勉為其難地露了面。
離上一次林悅和18工程院材料約會沒過去多久,黎珂發現她張口閉口變成了另一個專業,忍不住問道:“又換人了?”
林悅點點頭:“這次是計算機科學院的大四學弟哦,拿過ACM程序設計大賽銅牌和網絡安全大賽的二等獎,真是太厲害了!說起來計院不就在數院隔壁嗎?我介紹你們認識?他約我一會去聽計算機網絡的專家論壇,要不你也……哦對,你要複習……”
黎珂:“……”
好傢夥。林悅找的男朋友還是這麼換湯不換藥。
她到底為什麼這麼青睞這些不解風情的y大理工直男啊?真是想不通。
就這麼來到考試當天。
離下午兩點的多元統計分析考試還有十五分鐘。
黎珂突然在手機上收到了來自班長的提交推免材料通知,截止時間9月19日晚上八點,緊跟着需要填寫的附件表格。
另附一句:“我聽輔導員說今年數院的推免名額會增加三到四個,不用擔心,增加名額后你一定能入選的。”
她回復了一句“謝謝”,正要熄屏,班長的新消息跳了出來——
“考試加油^_^”
黎珂忍不住看向窗外。一場幾乎要將瀝青路面敲碎的狂亂之雨剛剛落下帷幕,教室玻璃內側結滿厚厚的水汽。
推免名額增加,是今年數院要擴招嗎?
這麼說,她基本上是穩操勝券了?
不,不對。班長也只是道聽途說,輔導員的消息究竟準不準確還是未知數。
這幾條信息擾亂了她的心,直到草稿紙發下,她才連做三個深呼吸,提起筆寫了一組方差推導公式壓壓驚。
考試的鈴聲打響。
轟隆隆——
被天邊突起的雷聲粗暴地吞下一半。
下一場暴雨,很快就要揭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