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哥
薛南喬跟周晨驍、趙嘉躍他們幾個在KTV過完生日回家的時候已經過了十二點,他喝了一點酒,沒醉,還想着怕家裏的便宜弟弟夜裏又餓,特意打包了一份孜然牛肉回去。
進門的時候家裏一片漆黑,薛南喬放下大包小包的禮物在家裏轉了一圈,沒看到人。
他還不太了解方思,不知道這個孩子有沒有晚歸或乾脆夜不歸宿的習慣,於是自己先洗了澡,坐在沙發上一邊寫明天要交的卷子,一邊等方思回來。
可他都等困了,牛肉也涼透了,時鐘指向凌晨一點,方思還沒有回來。
薛南喬隱隱感覺有些不對勁。
方思才轉學過來不到一個月,不至於有什麼好到能留宿的同學朋友,明天不是周末也不是假期,他應該也不會回去陪他媽媽。
那這樣一個積雪尚未消融,路上人煙稀少的寒冷冬夜裏,他能去哪?
薛南喬沉思了一會,還是抓着手機出了門。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出來,萬一方思真的就是睡在哪個同學家,那自己冒着將近零下十度的寒風在外面找人豈不是太蠢了。
但他還是先去了一趟學校,整座校園安靜的像被按下了靜止鍵,高二年級所在的二號教學樓燈都熄了,他用手機開着電筒挨個教室看了一遍,又跑去宿舍樓找,但宿舍已經鎖門熄燈,四樓牆壁還是黑的,沒有能住人的跡象。
薛南喬在校門口的保安室叫醒了值夜保安,保安說倒是有一個穿高中部校服的男學生出來的挺晚,但是也就十點就出去了,沒見着回來過,叫他去附近居民區再問問。
實驗一中不在市中心,旁邊只有三個居民區一條商業街,商業街後面是通往火車站的高架橋。
薛南喬先去問了離得最近的居民區的保安,對方說住在這附近的一中學生太多,大家校服都是一樣的,不知道有沒有他形容的那個孩子。
從這個居民區到商業街有一條近路可走,薛南喬向高架橋跑過去,橋洞裏黑的滲人,但血氣方剛的他並不在乎,一頭扎了進去。
橋洞裏有股腥味,他皺着眉頭跑出去,路燈照在明晃晃的雪地上,他抬腳一看,鞋底好像沾着血。
薛南喬眉心緊緊蹙了起來,急匆匆穿過商業街後巷到了主路上,這個時間已經太晚,基本整條街都關門打烊了,但他看到地上有一些殷紅的血點彎彎曲曲一直往前延伸,血已經凝固,應該落下了一段世間。
他拔腿向前跑去,呼出的熱氣在慘白的路燈光里升騰而上,隨後他就在一家便利店門口的台階側邊看見了方思。
這是整條商業街唯一24小時營業的店鋪,也是方思能找到的唯一有人的地方。
薛南喬在離方思五步遠的地方停下了,他看見方思坐在兩家店鋪的中間,沒擋到便利店的門,也沒讓自己完全脫離便利店的光照範圍。
他還沒有完全打算接受的便宜弟弟正低着頭,雙手緊緊捂着口鼻,但還是有止不住的血從他緊閉的指縫中滲出來,落在滿是泥污的校褲上。
他可能是打過架,又或者是被車撞過,裸露的手背和額角都是擦傷,傷口裏扎着木屑和泥,校服衣領被撕開了,露出一片凍得蒼白的皮膚。
“方思。”
小傢伙抖了一下,好像受到了驚嚇,然後慢慢抬頭看他。
方思的眼睛很紅,但沒有哭。
薛南喬走過去蹲在他面前,問他:“怎麼搞的?”
方思微微搖了搖頭,血珠順着他的指尖滴下來。
薛南喬握住了他的手腕,方思不肯把手拿開,於是他稍微用了點力,便看見方思半邊臉上滿是血污,鼻腔和口腔都在流血,他沒想到傷的這麼重,連忙讓方思仰起頭,又從便利店買了毛巾用溫水打濕去給他擦血。
方思唇角磕了一道口子,出血量大但傷口不深,鼻腔里情況不明,也許只是普通的流鼻血,也可能傷到大血管。
“有人打你?”
方思仰着頭,薛南喬看清了他被撕開的衣領下有一片擊打造成的淤青。
方思還是不說話,薛南喬眼神冷了下來:“是不是龐三?”
他立刻站起身掏出手機要打電話,褲腿卻被輕輕拉了一下。
方思手上都是血,卻用乾淨的指尖拉了他一下。
“你手機被人搶了嗎?”薛南喬見他搖頭,氣不打一處來:“不知道報警嗎?如果我今天不出來找你,你是不是打算坐在這等血流光?”
方思低頭把嘴裏的血水吐出來,又抬頭輕聲跟他說:“不要報警。”
“為什麼不報警?你就白白挨他們打?”
薛南喬覺得自己根本弄不清方思的腦迴路。
“我也、我也打他們了……”方思想朝他笑,但是一咧嘴就疼的一抽:“我拍了他們一磚頭,那個人會不會死啊……要是死了……我得坐牢吧?”
薛南喬掐着他的下巴讓他把低下來的頭仰回去,方思的臉小小的,只有一個下巴尖擱在他掌心。
“你不報警就是怕坐牢?”
“不是、才不是……”
方思沉默了一會,聲音悶悶的:“報了警也沒有用……不會有人來接我回去……”
薛南喬居高臨下的看着他:“你報過嗎?怎麼知道沒有用?怎麼知道沒人去領你。”
“報過啊,小學的時候被高年級搶了生活費,我追着他們跑了兩站路呢,後來摔了一跤,頭都磕破了,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就找一個好心的奶奶幫忙報了警,那是我第一次進警局,你猜後來怎麼樣?”
他仰頭仰累了,輕輕偏過頭,把側臉擱在薛南喬手中。
“後來我在派出所待了一天多,那個時候媽媽在外地工作,爸爸和爺爺奶奶都不在了,外公要先把在醫院的外婆安頓好,等外婆睡了才能來接我,我還記得他見到我的第一句話是‘怎麼不搶別人的錢偏要搶你的?’,第二句話是‘錢沒了就算了,摔成這樣哪有人有功夫照顧你?’。”
薛南喬感覺有什麼滾燙的東西落在掌心,不是血,比血更熱。
“所以你不要報警,我一個人坐一會就好,等天亮了找到路了,我就回家。”
薛南喬渾身都僵住了,他看着坐在便利店台階邊無聲哭泣的方思,恍惚間好像看到了父母離婚當晚,一個人倔犟的坐在家門口等母親回來的自己,他知道自己再也等不回母親了,可方思也許還能等到那個願意領他回家的人。
也許是酒精作用,也許是頭腦一熱,也許是出於同病相憐的同情心,又或許是因為別的什麼。
薛南喬雙手捧起方思的臉,溫暖乾燥的拇指輕輕擦去了方思眼下的淚珠,在那個風饕雪虐的冬夜裏,他對着滿臉淚痕和血污的小孩說:“我接你,以後無論發生什麼,只要你給我打電話,只要你說需要我,多遠我都去接你,行嗎?”
這句話說完他自己都愣住了,但他依然繼續對方思說:“從今天起我就是你哥哥,無論我們父母以後是何種關係,我都是你哥哥,你叫我一聲南哥,我保護你一輩子,好不好?”
方思怔怔地看着他,一雙凈澈的眼睛裏慢慢浮起一層水霧,最後再凝結成一顆晶瑩的淚珠。
他聲音發著抖,問薛南喬:“你是不是在騙我?”
薛南喬回答的斬釘截鐵:“不是,你一輩子都可以信任我。”
眼裏的淚珠落了下來,一顆、兩顆、三顆……
方思終於哭出了聲。
他用顫抖、喑啞的聲音喊他:“南……南哥。”
薛南喬把他的頭按在了懷裏,方思抱着他的腰,哭的聲嘶力竭。
最後是薛南喬背他回去的,方思情緒失控哭到脫力,薛南喬坐在他床邊哄了好一會他才睡着,又給他擦了半天的臉,把破損的外套和校服都剪開扔了,這才發現方思背上交錯着幾道駭人的青紫色傷痕,稍微一碰,沉睡中的人就疼的一抖。
薛南喬給方思收拾完已經四點多了,他沒有睡意,站在陽台上吹了會風,冷風沒有讓他後悔做方思哥哥這個決定,反而讓他堅定了要保護方思的決心。
他的少年時期無人拯救,但他還可以拉住方思。
薛南喬給周晨驍打了個電話,半夜被吵醒的周晨驍還沒開口懟人,就感覺薛南喬的聲音里多了種他從沒見過的情緒。
像是某種希冀。
“把龐三那群人處理一下,一中這片,我以後不想再看見他們。”
周晨驍直接嚇醒了:“龐三那個鱉孫還敢惹你?他哪來的豹子膽?”
“沒惹我。”薛南喬看了眼方思的房門,壓低聲音道:“惹了我弟弟。”
“你他媽哪個石頭縫裏蹦出來的弟弟?”
對面沒有迴音,周晨驍一看,薛南喬已經掛了。
“我他媽沒聽錯吧?我這是喝多了還是睡蒙了……”
周晨驍一頭栽進被子裏,下一秒便不省人事。
萬籟俱靜的城市裏,只有薛南喬一個人坐在沙發上,沉默了整整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