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半日
“這個是……”
營帳中,劉巴舉目四望,神情愕然。
田豐早教過他,想當一員合格的軍師謀士,第一步,就是“知己知彼”。
故而,在南下之前,劉巴不止打聽了楊黥的性格,也摸清了其天命和天賦。
他自然清楚,“蜃景”的霧氣,是白色的。
但是,眼前的霧氣,卻是詭異的灰色!
灰霧迴旋,氤氳浮沉間,凝出一道道栩栩如生的士卒身影,姿態挺拔,孔武有力。其武器,鎧甲,乃至一身賁張肌肉都足以以假亂真,但偏偏面容猙獰如野獸,雙瞳更是赤紅如血,閃爍着點點血光。
“等等,這……”劉巴偏了偏頭,心生狐疑。
這一道道幻影,的確猙獰醜陋,散發著恐怖煞氣,直令人頭皮發麻。但是,野獸般的面容,也能令人一眼能看出,他們只是幻象。如此一來,蜃景的最大作用,反而無法發揮了。
但很快,劉巴就意識到了什麼。
他轉過望向營帳眾人。
灰霧浮沉,那些普通兵卒也被黑霧層層繚繞,面上變幻如野獸,雙瞳亦是流散出點點血芒。
整個營壘中,不論真假士卒,都溢散出恐怖煞氣,令人心悸。
這才是魘劾天兵。
“大人,”劉巴詢問楊黥,“如何判斷真假?”
“看印記。”楊黥指了指一道幻影,淡然地道。
“印記?”劉巴端詳良久,才猛然察覺,有些士卒的背上,有類似十字的淺淺印痕。
不過,那印痕極淺,若非凝神去看,絕對難以察覺。
“大人……”劉巴還想再問。
“你是想問,如此難以察覺的印記,自家的士卒怕也難以分辨真假,那又如何配合作戰?是吧?”楊黥淡淡一笑,道。
劉巴點點頭。
“很簡單,”楊黥淡然道,“各司其職即可。”
“各司其職?”劉巴一怔。
楊黥笑笑,卻不再多言。
他準備以實際行動來一一展示。
談話間,營帳中的三百精卒,已化為六百。
“驚神陣。”楊黥令旗招展,長聲喝道。
“是!”
回應聲不絕於耳。
楊黥一聲令下,六百士卒已分成六十個什,每一什都是五真五假,每一人各居其位。每一什中,幻象居前,以其“血肉之軀”為陷阱,而真正士卒則藏在後方,負責狩獵落入陷阱的賊人。
這種小陣,靈感是取自文陸水上作戰的“蓮陣”,又結合了徐榮的混沌變化,再經過楊黥這偏執狂嘔心瀝血地改良,已是威力拔群,尤其適合這狹窄的營壘。
……
賊軍襲來。
“殺啊!殺!”
“殺光漢軍!”
“這是我烏滸人的地界,將這群漢狗……”
……
賊人滾滾如潮,揮舞着各類武器,如同癲狂,聲嘶力竭地吼叫着。
但越是接近營壘,他們的聲勢則不斷下滑,甚至,連前進的步子也越來越慢。
這座小小營盤,竟散發著某種恐怖氣象,如同有一頭猙獰凶獸蟄伏,身下則伏着無數同樣殺氣騰騰的小獸。
丈八擒豹的“驚魘”,配合著營壘和無數隱匿其其間的士卒,如同構築出一座恐怖巢穴,流溢着無盡恐懼和殺機。
“怕什麼?”一員領頭賊人大吼,“漢軍區區數百,就是再厲害,還能有三頭六臂不成?我等有天王壽董庇佑,必能殺退漢軍,還我河山。”
他這一聲吼,的確也鼓舞了一定士氣,賊眾紛紛咆哮,鼓起了餘勇,沖入營壘之中。
敵軍沖入營壘,立刻星散開來。
嗡~~
寒光瀲灧,一道寒芒幽幽亮起,有三名賊人被那霜雪波及,身體剎那結凍,化為一座座冰雕。
嗡~~
很快,隨着賊人深陷營壘,更多蒼白光柱騰起,每一道寒芒盪開,像是雪白波紋,都能將數人凍成冰塊。
“厲害,真厲害吶……”營壘後方,虞翻看着這一幕幕景象,驚訝之餘,也是擊節叫好。
就在剛才,他還滿嘴抱怨,而現在,則是對楊黥佩服得五體投地。
虞翻注意到,楊黥給他佈置的“履霜”落點,那都是十分講究的。
那一處處地點,能藉著狹隘空間和地勢之利,將“履霜”威力發揮至最大。一般情況下,一記“履霜”能凍結一兩人就不錯了,但在楊黥的安排下,竟是能凍結三五人!
“大人,你是怎麼做到的?”虞翻求知若渴,趕忙問道,“能不能教教我?”
楊黥點點頭,但話鋒一轉:“不過,你要先學幾何學。”
“幾何學?”虞翻面露茫然。
他家也是詩書傳家,是標準的書香門第,卻從未聽過什麼幾何學。
“幾何學,那是少主發明的理論。”楊黥面露崇敬,又看了虞翻一眼,“他的本領,可比你想像中的還要厲害百倍……”
“發明理論?”虞翻瞪大了雙眼,一臉難以置信。
……
很快,雙方接戰,喊殺震天。
劉巴面露憂色。
賊人雖被營壘分散,但是,他們足有千餘之眾,即便分散,數量也遠多於漢軍這六百。更何況,這六百之中,還有三百是虛影。
但很快,他的擔憂就被驚容所取代。
“什麼?”望着眼前一幕幕景象,劉巴呆若木雞。
營壘中,已分割出無數個細小戰場,每一處戰場,漢軍都只有一到兩什,但卻處處都佔據上風,而且勝得輕鬆寫意,似乎不費摧毀之力。
“啊~~”
一名勇悍賊軍嘶吼咆哮,一矛狠狠刺出,但他刺入面前敵軍的身體,卻似刺中一道幻影,失去重心,不由自主地向前傾倒。
就在這時,那道幻影的後方,有兩桿長槍刺出,直接將這名賊人洞穿。
這賊人身為先鋒,又體魄雄健,明顯是勇猛之輩,但在驚神陣中,卻連一合都沒能支持。在他的身後,許多賊人面露驚恐,緊盯着那道幻影,想要牢牢鎖定它,一面重蹈覆轍。
但下一刻,驚神陣稍稍變幻,幾名士卒同時交換了位置。
賊人當時就懵了!
漢軍的變化實在太快,更是行雲流水,令人眼花繚亂,根本無從確認。即便有少數人依舊緊盯着那道幻影,但幻影已在漢軍陣后,而陣列最前的一人,他們依舊無法判斷,那是真還是假。
一道新的選擇題擺在眾人面前。
而一旦選錯,就可能是死路一條!
這對於對士氣的打擊,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
“蜃景和驚魘,竟能生出如此變化?”劉巴呼吸艱澀,由衷感嘆,“真是神乎其神吶……”
其實,對“蜃景”這個天賦,他是心存輕視的。
畢竟,“蜃景”的幻象都是假的,沒有半點戰力,和“銜燭”、“羽落太虛”等,有着明顯差距。
但眼下,劉巴則發現,這蜃景製造的幻象,竟似乎比真實的士卒還要有用!
“果然,沒有無用的天賦,只有無用的將領。若我日後覺醒天命,身為軍師,或許也可以……”劉巴感覺,隨楊黥這南下一趟,實在受益匪淺。
營壘深處,慘叫聲,哀嚎聲,求饒聲不斷。
陷入營壘的賊人,彷彿深陷於大海中的暗流和漩渦,被漢軍一個個驚神陣所吞沒,沒能激起半點波瀾,沒有絲毫反抗之力。
劉巴看着這一幕,甚至有種感覺,楊黥指揮的戰鬥,有着庖丁解牛的井井有條。
賊軍千餘之眾,看似聲勢浩大,實則在楊黥眼中,怕只是砧板上的一塊肉。
“殺!殺!給我——躺下!”
虞翻手持着長矛,口中呼喝有聲,奔走跳躍於營壘間,而他的身邊,竟也有兩名一模一樣的“虞翻”,動作同樣輕靈。
三人配合默契,兩道幻影或是做餌,或是以疾攻擾敵,虞翻本人則見縫插針,將面前賊人一一刺殺。
“大丈夫當如是也!”虞翻縱情肆意,心中則是暗道。
他已將楊黥當做學習榜樣了。
不過,兩人雖都屬“儒將”一脈,但虞翻的性子實在和楊黥是天差地別,他怕是想學習,也學不來的。
“降者不殺!”
眼見賊人越來越少,楊黥猛地起身,一箭射殺了賊首,又大聲喝道。
“放下兵刃,跪地投降!”
他的聲音,在“驚魘”的作用下,竟也如同閻羅的囈語,有種不可凜然不可侵犯的冰冷威壓。
哐當~
哐當~
哐當~
楊黥一聲厲喝,除了極少數負隅頑抗之輩,賊兵們紛紛放下武器,跪地祈降。
而對那些死硬分子,楊黥自然不會客氣,戰旗一揮,一座座驚神陣碾壓而上,將他們轉瞬淹沒。
……
這時,又有戰鼓聲擂響,響徹天地。
“還要衝鋒?”劉巴聞聲一怔,茫然四顧后,又是一驚,“什麼時候……”
卻見,在漢軍營壘右側,又一座大陣列起。
是那群新卒。
而領頭者,正是丈八擒豹!
劉巴這才注意到,身為楊黥麾下第一悍將,丈八擒豹卻一直都未出手。
原來,趁着營中大戰時,他收攏了其餘新卒,在營壘旁排兵佈陣,列出了一座新陣。
“諸位,隨我向前!”
丈八擒豹一馬當先,向朱盧縣城門衝去。
“殺啊!”
新卒們也爆發出山呼海嘯之聲,如同滾滾波濤,緊跟着丈八擒豹,向前涌去。他們雖是新卒,但足有七百人,剛才也休息夠了,更因營中漢軍的大勝,而顯得鬥志昂揚。
夫戰,勇氣也。
有丈八擒豹開路,敵軍又已喪膽,七百餘眾一鼓作氣,就已沖入城中,大殺四方。
“所有人休息半刻鐘,”楊黥卻神態自若,不徐不疾地道,“然後,再隨我進城殺敵。”
前後所有一切,他似乎都有充足的準備。
“休息?”虞翻精神奕奕,一揮長矛道,“我不用休息的,大人,讓我也沖入城去!”
“休息半刻鐘。”楊黥看了他一眼,淡淡道。
虞翻當即就蔫了,訕訕地坐下休息。
論勇武,楊黥當然遠不如張猛、張飛等人,但就如趙烈一樣,他也靠着自身的能力,已建立了不容動搖的威信。
而即便沒有虞翻,這場戰鬥的勝負已然分明。
“……”劉巴張了張嘴,久久說不出話來。
楊黥的部署,簡直像是某種精密的器械,環環相扣,一絲不苟。
“他們都說,少主麾下四家將,楊黥、張猛、高順、鮑出中,少主最喜歡張猛,最敬重高順,最信任鮑出,但最為倚仗的,卻是楊黥。”劉巴暗暗道,“不得不說,四人之中,的確是楊黥最有帥才,能夠獨當一面。”
他嘆為觀止。
……
日暮時分,楊信領大軍來到朱盧縣。
“已經破城了?”眼見城牆上的漢軍旗幟,他大吃一驚。
楊黥的本事,楊信自然是一清二楚的。
但是,半日破城,則依舊是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劉巴緩步上前,講述了事情的前後經過。
他沒有半點誇張,更沒有用上什麼浮華辭藻,但眾人聽來,卻都感覺到陣陣驚心動魄,難以自拔。
“文泰,你已經能獨當一面了。”楊信微笑着道。
楊黥只是淡然一笑。
“老師,您怎麼了?”忽然,劉巴察覺到什麼,問道。
這時,眾人才注意到,田豐陰沉着臉,神情難看。
“元皓兄,文泰打了勝仗,半日就破城,不應該高興嗎?”楊信疑惑問道。
“文泰速破朱盧,對我等而言,自然是好事。”田豐搖搖頭,苦笑道,“但所謂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對大局而言,這可能是大大的壞事。”
“大局?”楊信眉頭一皺,恍然道,“元皓兄,你是說,朱符?”
田豐點點頭:“文泰半日破城,實在是太快……而朱盧縣中的潰逃之賊,則必然要南下去合浦城。而在南下途中,破城消息恐怕就會傳遞出去了。”
“以朱符想爭一口氣的性格,必然要加速行軍,急攻合浦城。”劉巴接過話頭,順勢分析道,“而他接連獲勝,楊軍候又半日破城,必會對烏滸蠻人生出輕視之心。所謂驕兵必敗,若是朱符先到城下,恐怕要遭。”
“正是如此。”田豐面露讚許,點了點頭。
“那我等需立刻南下。”楊信皺眉,當機立斷道,“靖邊,翼文,你們先行,我等隨後跟上。若遇上什麼變故,你們可商量着辦,便宜行事即可。”
趙烈多謀,高順毅重,對這兩人,他是絕對的信任。
“是!”
“是!”
趙烈、高順齊聲應道。
做完這一切,楊信依舊面露憂色,心中暗道:不知是否趕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