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母-第二章

繼母-第二章

醒來后一大早,巧珍跟沒事兒人一樣在院子裏忙碌,香噴噴的早飯又端上了桌。她低眉順眼、逆來順受的模樣讓含笑憎惡,正如她照顧弟弟這四年,也是這樣憎惡從前受盡凌辱不知反抗的母親。

巧珍低眉順眼的態度持續了好一陣子。康成元脾氣大得很,稍有不舒心就在家裏打罵妻兒。初中即將開學的時候,巧珍悄悄去城裏給含笑買了件新衣裳。入了夜,含笑半推半就穿上了衣裳,少女剛開始發育的美妙身體俏麗可愛。

醉酒的康成元跌跌撞撞闖進了門,恰巧瞧見這一幕。不知是不是因為醉得太厲害,他伸出手捏住女兒的肩膀,身上滿是濃重的酒氣。含笑被捏得動彈不了,她的父親輕佻地咧着嘴笑開了,“女娃長大了,能出嫁了。”

含笑屈辱地想推開父親,卻被他的雙手死死鉗制住,無法動彈。少女的眼睛裏快燃出火來,但最終只是流了幾滴淚出來,死命掙扎着喊着放開。

拳打腳踢了幾下,加上巧珍在旁勸阻,康成元終於鬆開了手,在隔壁沉沉睡去。含笑屈膝坐在炕上,將頭埋進臂彎里低聲啜泣起來。巧珍將小峰哄睡了,便靜靜地坐在含笑身邊,撫摸着她的長發。含笑厭惡地甩手推開,不願意抬起頭來。

巧珍伸手摟住含笑,眼眸像一汪幽潭。

第二天一大早,巧珍頭也不回地收拾了東西帶着含笑和小峰迴了娘家。含笑本不願意去巧珍的家,但她更不想再見到惡魔一般的父親。

含笑在巧珍娘家過得自由自在,整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來,表現得十分差勁,讓巧珍父母對這個孩子頗有微詞。含笑瞧在眼裏,卻絲毫不在意,反而更加乖戾,惹得巧珍媽拉着女兒細聲細語地悄悄說含笑的壞話。

母子三人是在三天後被村支書叫回家的。兩個孩子從門縫裏探出頭來聽,村支書點了根煙在院子裏吞雲吐霧地感慨道:“巧珍這女娃命苦啊。”

很快,他們便知道發生了什麼。時常醉酒的父親患有高血壓,這幾天他醉酒後突發心肌梗塞,沒有來得及救治。直到今天有村民喊他去幹活才發覺不對,推開門,身子都已經涼了。

風把巧珍的頭髮拂了起來,身旁的人都用帶有憐憫的目光看她,但巧珍只是平靜道:“以後這事兒,別在兩個娃面前提。”

巧珍異常地平靜,帶上孩子,大包小包地回了家,飛快地料理了後事。所有人都同情着新寡婦,甚至竊竊私語,巧珍才剛進門不到一年,男人沒了,還多了兩個拖油瓶,這可怎麼活呀?

也有村民將風言風語愈演愈烈,說巧珍是個克夫的命。這康成元多少年的老毛病,平時吃着葯將高血壓控制得好好的,怎麼就突然在壯年的時候梗死了呢?

辦喪事的時候,含笑披麻戴孝,麻木地跪着,一滴眼淚都沒流出來。父親死了,她並無絲毫悲傷,甚至覺得老天開了眼,讓她生出一股喜悅來。鄉里鄉親來了,發現喪父的女兒不僅沒有悲慟,還有些掩飾不住地面露喜色,許多婦女大驚失色,忙拉上巧珍去隔壁屋說悄悄話。

含笑開了窗戶偷聽。

聽着不少人說,含笑這個姑娘是個小白眼狼;又有鄰里煞有介事地在巧珍耳邊擠眉弄眼,讓巧珍小心這個繼女,這孩子心眼太多,指不定康成元的死有多蹊蹺呢。

後來,巧珍的娘家人也來了,勸巧珍扔下兩個拖油瓶,自己回去過日子。

含笑在窗外瞧着這些人,只覺得可笑。

但熙熙攘攘的人群離開后,巧珍一如既往地繫上圍裙做好了飯,喊姐弟倆出來吃。

“你不走嗎?”含笑嚼着飯菜,冷不防地問。

巧珍在圍裙上揩了揩手坐下來,沒事兒人一樣開始吃飯,“我是你媽,走啥走。”

含笑愣住了,瞧着弟弟在一旁吃得歡快,絲毫不知人間愁苦。她的刀子嘴悻悻脫口而出,“你才不是我媽。”

巧珍突然疲憊,長長嘆了口氣道:“含笑,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這麼討厭我。”

含笑埋頭吃着飯,一粒一粒米在嘴裏又香又苦澀。咀嚼聲襯得四周十分安靜,含笑低着頭猛不防道:“知道我媽怎麼沒的嗎?”

巧珍的心突突跳了起來。含笑放下飯碗,站起來俯視着巧珍,眼睛如一汪深海,藏着看不見的幽深。她抬手指指父親的房間,面色平靜得如同說一件不相干的事情,“我媽喝農藥死的,呶,就在那張炕上,被我爸逼死的。”

“我不想讓你和我媽一樣,所以想儘快趕走你,不過現在我爸死了,你愛留不留吧。”含笑牽起弟弟回了屋子,門“吱呀”一聲關上了。

巧珍愣住,凝望着空蕩蕩的屋子,良久,她開始收拾碗筷。

家裏失去了收入,村支書帶人來了解情況,為含笑爭取了一個在鎮中學免費上學的機會。

含笑上了學,衣服、書本都是新買的。放學路上,含笑聽見幾個村民站在樹下窸窸窣窣地小聲交談,說的都是巧珍非要養兩個拖油瓶云云。

含笑從小聽着閑話長大,從不在意。她哼着小曲兒回了家,本想告訴這位繼母,她康含笑根本不需要一個繼母,她可以帶着弟弟長大。

但進了家門,她瞧見了一窩嘰嘰喳喳的小雞、一輛破舊的三輪車。巧珍在院子裏擺着抹布,細細去擦三輪車上的臟污。

巧珍開始每天勤勤懇懇地幹活。從養雞、鴨生蛋,到每天凌晨開始蒸饅頭、做手工面,天不亮就蹬着三輪車滿載着東西去城裏賣。她手極巧,饅頭也做得花樣頗多,什麼菠菜饅頭、玉米饅頭,都是城裏人喜歡的噱頭。

含笑上了幾年學,在巧珍的軟磨硬泡下才不情不願地起了各式各樣的名字,做了個紅底白字的招牌掛在三輪車上。健康養生玉米面、清淡清腸菠菜面等等,巧珍不識字,卻被含笑教得將這些字都仔細認識了一遍。

她蹬了三年的三輪車,終於供含笑讀完了初中。但這三年來,含笑從來都是直呼她的名字,從未叫過她一聲“媽”。

鎮裏沒有高中,要繼續上學只能去城裏。為了給含笑省些飯錢,每逢快放學時,巧珍就將自己的小攤擺在含笑的高中學校門口。含笑每天中午就來她這兒吃,飯是早上出門前做的,放在保溫盒裏。含笑吃了兩個月後,與同學們熟了,總能在小攤前碰見熟人。

兩兩打招呼時,氣氛尷尬。同學總是好奇地指着巧珍問含笑,她是你什麼人。每逢此時,含笑只是搖頭,默不作聲。

又過了幾日,巧珍的小攤消失了。她每天早統領東西賣完以後,便於中午時分來到學校隔壁的一家小書店打零工,順便給含笑帶飯。她沒有說過為什麼不擺攤了,含笑也不問。

只是有時候含笑坐在書店門口的台階上扒拉着飯,會透過玻璃門朝裏頭看:巧珍佝僂着背在一摞一摞的數學、英語輔導資料中穿梭,艱難地認着字將它們搬運到正確的位置……

飯已經放得軟糯,含笑只覺得鼻子一酸,飛快吃完飯又趕緊跑回學校。

高三那年,含笑已經長成了大姑娘,一米六的個子比巧珍高了一頭。她雙手抱在胸前瞧着巧珍坐在昏黃的燈泡下頭數錢,心中只覺得自己家家徒四壁、頗為寒酸,便冷冷道:“劉巧珍,我不念書了。這些錢只供小峰吧,我有很多同學出去到大城市打工,一個月掙的錢可多了。”

聽她說完,巧珍頭一回動了怒,她與含笑講道理也不聽,少女的叛逆比前幾年更甚,好說歹說就是不願意去上學了。巧珍氣急了,捏住少女的胳膊,“我是你媽,我不可能讓你退學!”

含笑厭棄地甩開巧珍生滿了繭的手,哭喊道:“你是我哪門子的媽!”

含笑跑了出去,巧珍也紅了眼睛。她繼續數着錢,只是數來數去,錢就只有那麼多,實在沒攢下來多少。

沒幾天,含笑的高中班主任踏進書店,找上了巧珍。

班主任戴着金絲框眼鏡,巧珍慌張地擦去自己額頭的汗,畏縮着身子畢恭畢敬地聽着。

這是一個晴天霹靂。

班主任說,含笑懷孕了,還鬧着要退學。班主任沒有聲張,打聽到了含笑的監護人在這裏,忙來商議。巧珍“撲通”一聲跪在了班主任的面前,懇求他不要聲張。

辦公室里,巧珍死死捏住含笑的手就往外走。日頭毒辣,巧珍一言不發拽着含笑來到了縣醫院門口,整個人平靜得可怕,“我帶你去做流產,然後你回去好好學習,考大學。”

含笑一把掙開了巧珍的手,“憑啥?我不想上學了,我想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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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間訪談故事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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