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閑事
床頭婆婆哄着孩子入睡,只是嬰孩眸子睜大,並沒闔眼。
她與小孩對視,心生歡喜,慈和道:“這孩子眼眸清明溫潤,讓人心境順和……”
“其骨骼清奇,頗有資質呢。”
江芙並不是普通小孩,“骨骼清奇,頗有資質”,從一個神仙口中評出,真意味深長,讓人忍不住探究。
老頭笑侃道:“這女娃出生繁花富柳之族,將來婚姻亦是不下榮貴。哪裏肯受修行的孤凄之苦。”
還不待江芙細細琢磨二人的對話,外間就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床頭婆婆溫柔地放她在床里,沖她一笑,慈明徹世。一個旋身間,兩位神仙消失不見。
憐杏進裏間,三個婆子剩倆,還東倒西歪地躺着。她推醒二人,對醉眼惺忪的婆子們,大為發火:“主子想着你們累,讓我為你們想吃些什麼,好做安排。”
她手指過去,對站在床邊的婆子道:“誰想你們哪裏累,簡直過着菩薩般的生活!吃酒睡覺,還睡到小主子床上了,也不怕壓倒孩子……”
衛芷見憐杏未回,她席間保持儀態而坐,生產的身子未好全,現下便腰酸腿僵。於是尋了借口去裏間看看,正好松乏松乏。
她聽到裏間憐杏發怒,裏面婆子回道——
“姑娘饒命,我們一時心迷,犯了大錯。看在我們幾個年紀大,有些苦勞的份上,不要告訴老太太和夫人們。”
衛芷快步踏進來,呵斥道:“哪個大戶人家沒有老婆子,難不成都是來享福不做活的。不想着改錯,還想欺下瞞上。”
外頭喝得晃頭晃腦的婆子,踉蹌着進來,看到三夫人,魂飛天外,只恨不得是場幻夢。
衛芷原以為他們要合夥欺負自家丫鬟,進來這麼一瞧,這個幾個人玩忽職守,真讓她騰升怒火。
她父親曾對她說過,一個治家嚴明的家族,是不會縱容以下犯上。若是下人們紛紛欺瞞偷懶,那這個人家就是在走下坡路。
她是要狠狠懲處這幾個婆子,萬不能亂了秩序。
憐杏看主子來了,呵責治人,也放下了懸着的心。
待宴席結束后,衛芷給大嫂說了這事。她婆母照顧公爹,素日念佛清凈,這個家現下是大夫人掌管。她處置下人,也要給大嫂通個氣。
大夫人劉氏知道后,掌燈時分召了後院所有的下人。
江芙緊緊拽着憐杏的前襟,窩在她懷裏。舒媽媽皺眉:“你怎麼把芙姐兒抱出來了,晚風再吹涼了。”
一旁衛芷嘆道:“這孩子待屋裏就一直哭,跟着我們出來反而不哭了。”
除了各房裏緊密的下人,其餘丫鬟婆子都跪在院子裏,烏泱泱有百來號人。
劉氏少了平日的溫柔,儘是威嚴和穩重,她吩咐年輕的小廝,道:“把那三個婆子給捆上來。”
三個婆子跪在地上,不住磕頭,只說自己被蒙住了心,知道錯了。
劉氏卻無半分憐惜,神色反而愈加冷了,道:“你們以為我們幾個婦道人家,是麵糰揉的嗎?今日本是六小姐滿月禮,我不想壞了喜氣,可你們竟敢動懷到她身上。”
“英國公府是座小廟,留不得你們,把這三家人都給我發賣了。”
江芙今日受得衝擊雖多,但現在也不由震驚。不是賣這三個婆子,而是賣了了她們一家人。
下人們聽到,也是一片嘩然,止不住的小聲議論,嗡嗡作響。幾個穿着鮮嫩的年輕的女孩兒,臉色蒼白,腿軟心顫撲倒在地。
“夫人,饒了我們吧。”
“我們自小就長在這兒,若出了府里,就沒有家了。”
女孩兒們水蔥般的模樣,甚為靈氣,都哭作一團,心肺撕裂。
老婆子們磕頭,額頭皮已破,血流不止,“我們作孽,全打在我們自己身上,還請大夫人饒了女孩子。她們清清白白,什麼都不知,也沒做過錯事。”
女孩們的父母在府里當差,都是家生子,她們自己在府里的前程是不差的。但犯錯發賣,是再不可能被高門大戶買去當下人,指不定淪落到什麼腌臢地。
大夫人走到那幾個小姑娘面前,道:“丫頭平日仗着老子媽,在府里也撈了不少好處,得了好些面子。如今媽犯錯,你們也得賠罪。沒有隻跟着享福不遭罪的理。”
她又對全府下人道,“不要說我無情,看着這麼個乖孩子,都得喝幾盅黃酒,把孩子落那兒。你放平常人家,也嚇得驚慌,更別說咱們府。沒有規矩不成方圓。”
衛芷心內稱讚,大夫人,管理這麼幾百人,是得拿出冷情決斷的樣子,才能鎮住。
一院子下人都不敢再說話,只剩那幾個女孩隱隱啜泣。其中一個雪白的臉,慘慘地凝着大夫人。
大夫人踱步,腕上的紅珠串,從袖子裏露出。她撥了撥,嘆氣道:“老太太念佛心善,今日又是芙姐兒吉祥的日子。便不做那業障。”
幾個犯錯的婆子和各自的女兒,驚喜地望着大夫人。
她道:“小孩子正是脆弱易病時候,你們待主不誠,玩忽職守,但未釀成大錯。念你們幾代侍奉主家,就各自散去。”
比發賣好太多,只是幾代的基業就此毀了。老婆子們也來不及感傷,趕忙磕頭謝恩。
這時,一個圓臉的小丫頭跑過來,朝大夫人行禮后,側耳向她說了幾句。
大夫人肅立,淡淡道:“告訴老姨娘,已經輕罰。”
小丫頭歡喜謝恩。原來這婆子裏提出去喝酒的,與老姨娘小時候交好。後來老姨娘開臉跟了英國公,提拔婆子從廚房到內院。如今婆子遭難,她少不得保她。
晚上卸妝洗漱時,衛芷與舒媽媽討論這事。
舒媽媽道:“小姐是覺得,大夫人心軟放了她們?”
衛芷納罕:“既已殺伐分明,怎麼臨時又變了?”
舒媽媽走到搖曳的燭火旁,道:“大戶人家的上上下下,都是盤根交錯,相互勾連,有些時候,下人倚着靠山反而拿捏別的主子,別說賣了,動都動不得。你沒看老姨娘房裏的人,急忙來求情嗎?”
“大夫人先是把話說狠了。”她拿起旁邊的剪刀,一把剪去燭花,道,“再一松,既把人從府里清乾淨了,又不至於落下冷酷的名聲。咱們府里還是清明的。”
衛芷不住點頭,“原來是這樣。”
憐杏把夫人的衣裳整理妥當后,又讓小丫頭們回去歇息。她進內屋侍候,隱約聽到舒媽媽的話。她道:“夫人,這幾人太可恨了,大夫人做得好。”
衛芷一笑,憐杏是她陪嫁過來的,自不是其他丫頭能比的。只是憐杏雖然性子活俏些,但從沒這般咄咄斥人過。
她調笑:“你今日可是威風十足,頗有大婆子風範了。”
憐杏瞅瞅舒媽媽,也笑呵呵望着自己,吐吐舌頭:“婢子哪有那麼大的脾氣。只是想到,小姐萬一被那倒在床上的婆子壓到,或者推一下……只想想都是件驚心的事。”
“我便再也沒好脾氣了。”
衛芷聽完,喃喃道:“壓倒,推下來,芙姐兒又是個女娃,身體柔弱。”
她這麼一想,只覺胸悶心駭,沒多時就目眩頭暈。十月懷胎,辛苦生下,如今身體惡露還沒斷。就這麼沒了,那是要多戳人心肺。
她狠狠道:“早知就該賣了她們幾個。”
自滿月酒風波后,江芙身邊的丫鬟婆子寸步不離,加倍細心照料。下人里有面子身份的老人,也不敢妄持資歷,倚老賣老。風氣愈發明朗。
衛芷也是每日過來照看,於氏自忖不是親生母親,不好奪位,便來得少了。
江芙的皮膚漸漸白嫩,眼睛跟葡萄似的水靈,小手勾住媽媽的手。
衛芷抿唇一笑,俯身親親她的臉蛋。
第一次做母親,又有幾個應對妥當,完美無瑕。
更何況這個年紀的女孩兒,很多連母親的身份,都沒有轉變過來。
江芙是感謝衛氏的,她克服了心中的不良情緒,接納自己。
時間如流水,時緩時急。窗外的綠葉枯黃,荷塘生長的芙蓉凋謝,白藕結出。
她身邊日夜有人照看,是不可能掉在地上了。江芙也就沒再見到,那兩個神仙,頗為遺憾。
江芙倒是見全了府里的小孩子。大房有兩男兩女,大夫人生了一男一女,其餘是妾生。
二房是三個女孩,皆是二夫人所出。
“夫人,大房的勉少爺來了。”有小丫頭打簾傳報。
瓊雪映窗,室內溫酒,女嬰躺在小床里,衛芷伏案寫詩。
衛芷起身,道:“雪天寒冷,憐杏快扶勉哥進來。”
八九歲的孩子,頭戴紅色小氈帽,身穿白色的狐毛披風,清靈的小臉凍得微紅。江勉行禮請安,道:“叔母,叔叔調任都察院,正和同僚們喝酒。讓我告訴您,今晚不用給他留飯了。”
江勉是大房的嫡長子,清靈聰穎。他現在就被父親帶在身邊,擴廣見識,說話愈發得體,甚得眾人喜歡。
衛芷讓他喝完熱湯再走,“你父親也在那裏?”
江勉應聲點頭。
衛芷放下心來,大伯素來潔身,有他在,這慶宴是不會亂來。
晚間,江柏踩着雪吱嘎回來了,他脫了大氅,摸摸女兒柔軟的臉頰,問道:“芙兒今日沒吐奶吧?”
衛芷點頭,“這些日子乖了。再過兩月,能吃軟米粥牙口好了,就不用提着心了。”
江芙內心無比害羞,擁有成熟靈魂的她,喝人奶總是覺得怪怪的。特別是精力越足之後,總感覺那味有些腥甜,所以情不自禁,吐奶。
舒媽媽把她抱出正房,放到旁邊的暖閣,另有丫鬟婆子守着她。
正房裏,隨着雪花落下的聲音,燈火忽滅,傳出細碎的耳鬢廝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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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女主就不是嬰兒,要成小孩嘍,能自主行動后,她也會更深切感受這個世界
英國公府,正是蒸蒸日上期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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