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告白
四周出奇的安靜，黛玉不由又開始心慌了。
明明從決定出門的時候，她就知道自己是期待見到慕耀的，可真見到了，又好像不太一樣。
黛玉捏着手中綉帕，捂在胸前，似乎這樣就能壓抑住那愈來愈不受控的心跳。
可是，並不能。
月色融融，慕耀低頭看她，黑長的睫毛斂下，眉梢微揚，眼底泛起笑意：“林妹妹可是怕我？”
黛玉面色一顫，連連搖頭。
慕耀聞言，卻是徐徐上前了一步：“那為何，林妹妹自剛才起就不敢抬頭看我，也不肯與我講話？”
明明是溫和的語調，卻莫名多了一絲委屈。
黛玉不由有些心虛，遂鼓起勇氣，抬起原本瑩白嬌嫩的面龐，朝他柔柔一笑，又不知該說些什麼，小嘴張了張，只吐出兩個字來：“真巧。”
“不巧。”慕耀薄唇微勾，面上笑意更深，“方才同二師兄談完事情，是我故意拉着六師弟在他院中比劍。”
黛玉心弦一震：“為何？”
夜色中，慕耀雙眼凝望着他，良久只嘆了口氣，語氣卻變得鄭重起來，“林妹妹，我在等你。”
“你……”黛玉捏着帕子的雙手驀地收緊，原本就不平靜的心湖，如今更是狂風過境，掀起滔天巨浪。
慕耀又往前走了一步，停在離她只有三四步之遙的地方，看着眼前我見猶憐的人兒，不想嚇着她，卻也不想放過她，半晌只道：“聽九兒說，你今天哭了，是為了我。”
不是疑問的語氣，是非常篤定，甚至帶着些許歡愉。
“我……”黛玉頓時燒紅了臉，睫毛顫顫巍巍地抖動着。
她沒想到，英蓮會告訴他這些，更沒想到，他能當著她的面就說出來了。
她唯一知道的是，今晚的慕耀，跟平時不一樣，很不一樣。
“別怕。”慕耀垂着眼，將她驚慌失措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又有些心疼了，只輕輕道，“林妹妹，我等你，只是想叫你知道，你為我哭，我很高興。”
他的聲音又輕又柔，像極了今晚的月色。
林黛玉像是得到了安慰，望着他唇角的淡笑，漸漸地不怕了，也不慌了，反而有些……捨不得。
明日一早他就要走了呢，而且是去那極其危險的地方，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黛玉看着他，忽然深吸了一口氣，從腰間的荷包里取出了一個東西來，在手上攥了一小會兒，才遞給他道：“這是我今兒早上從廟裏求的，送給你。”
原是紫鵑說護國寺的靈符厲害，叫她求一個來護身擋災的。卻不想一回府就聽說了他們要往戰場去，她在房裏忍不住哭了一場。哭的時候，她就在想，要不要把這符送給他了……
黛玉櫻唇微啟道：“戰場兇險，希望這個平安符能護佑你，遠離血光之災，早日平亂凱旋。”
“多謝。”慕耀接過那平安符，喉嚨滾了滾，心裏早就軟成一片，忽然有如承諾般道：“你放心，我一定時時刻刻戴在身上。”
這人……
黛玉咬了咬唇，原想不理他了，可抬起頭，看見慕耀背月而立，長身如玉似畫，眸光清澈透亮，心頭顫了又顫，鬼使神差地竟點頭了頭，輕輕“嗯”了一聲。
然而，就是這聲又輕又淺的應聲，卻險些叫慕耀呼吸都沒了。如同一股強大的力量狠狠打在了自己身上，卻是一點也不疼，只覺周身都被一陣莫大的幸福感席捲了。
慕耀的眼神一下子沉了，膠着在黛玉精緻的面容上，忍不住嘆了一口氣：“林妹妹，你這個樣子……”
黛玉面上浮出一絲疑惑，道：“什麼？”
下一刻，只見慕耀驀地伸出雙手，大掌握住黛玉的雙腕，稍一用力，她小小的身子便撞進一個緊實有力的懷抱里，耳畔傳來一聲清淺又溫熱的嘆息：“叫我如何能安心離開呢……”
林黛玉被他緊緊抱着，原是唬得魂都要飛了，一時間，她只聽到擂鼓般的心跳聲，在耳朵里砰砰炸開。俄頃，卻慢慢分辨出來，原來這心跳聲，不只有她的，還有慕耀的……
黛玉深吸了一口氣，鼻息間儘是他身上清冽乾淨的松香味，聞起來涼絲絲的，一直涼到心裏。她不得不承認，她此刻心裏除了害怕，也是喜悅的。
又聽他說到離開，突然鼻子就一酸，簌簌落下淚來。
她窩在慕耀胸前，腦海里又浮現出英蓮下午對她說的話來，姐姐說，叫她愛她所愛，行她所想。如今，她終於清楚地明白，眼前這個男人，正是她的所愛啊，是她心心念念在乎又憂心的人啊。
然而，老天爺真是狠心。偏偏是選在這個時候，非要才教她看清自己的心，便立刻又叫她心上的人離她遠去。
“慕耀。”黛玉喊了一聲他的名字，只覺心裏更疼了，她吸吸鼻子，帶着哭腔道，“你記得平安回來……”
“當然。”慕耀被她的眼淚攪得心都碎了，他一向冷靜自持，可這一刻難得有些發慌。他溫柔拂去她眼角殘餘的淚水，輕笑一聲道，“好容易等到今日，我如何捨得回不來？”
黛玉聽他這樣說，面上不免浮出羞赧之色，可心裏仍舊抑制不住的酸澀，淚珠兒成串往下掉。
慕耀少不得想着法子哄她，一邊替她拭淚，一邊說道：“你可還記得我先前贈你的那本《山川風物記》？”
黛玉哭得恍恍惚惚，只點頭不迭。
那本書她喜歡的什麼似的，有段時間幾乎手不釋卷，前前後後看了好多遍，許多地方几乎能熟讀成誦。
又聽慕耀道：“西邊名山甚多。此去西邊，必會經過涼州。涼州便有座蓮花山，山勢雄偉，奇峰環列，四面險峰，山勢猶如一朵蓮花盛開，頗為奇巧，叫人觀之不忘。”
“涼州？”黛玉也記起來了，西北涼州蓮花山有佛教諸神諸佛廟宇，氣勢恢宏。可比起那山，她更喜歡涼州風物，只聽她緩了神色，猶有些哽咽道，“《涼州詞》有雲，葡萄美酒夜光杯。涼州的夜光杯是一絕，琢玉而成，玲瓏剔透。美酒置於杯中，於月光下便會閃閃發亮，很是奇妙。”
慕耀仔細聽她說話，見她眉宇間離愁漸漸散去，心裏也鬆快下來，笑道：“這有什麼？等我回來，送你一對。”
黛玉眼睛依舊紅紅的，心裏卻愈發愉悅起來，忍不住翹起櫻唇，道：“那你要早些回來，我在這兒等你。”
說完，又見她微微抬起頭，看向慕耀的一雙美目亮晶晶的，好似盛滿繁星：“你的《山川風物記》裏，不僅僅只有涼州蓮花山，還有閩北武夷山，青陽九華山，蜀中青城山，每一座我都喜歡。”
慕耀只覺得一顆心都被她看得融化了，眼神益發溫柔起來，拉起她一隻手，揉開了掌心，溫涼的手指悄悄伸進她的指縫，就這樣十指相扣起來，嘴裏鄭重道：“吾心所願，唯你而已。既你喜歡，我願窮盡有生之年，與你攜手，走遍這九州名山，看遍這人間盛景。”
月色皎潔清朗，襯得這誓言亦更溫柔朦朧起來。
黛玉忍不住彎了眼睛。
忽而，又聽慕耀勾唇輕聲道，“我還有件東西要給你。”
說著，從懷裏掏出他那塊極其珍貴的青玉腰牌來，遞到黛玉眼前。
黛玉一眼認出，忙擺手道：“這是天家御賜你的，我如何能收？”
“它再貴重，也不過是一枚玉牌而已，比不得你半分重要。”慕耀朝她笑笑，握了她一隻手，將腰牌放進她手中，柔聲道，“你既知它是御賜的，更要收好。明日我離京之後，府里全靠你們。世事難料，萬一遇到什麼，危急之時憑此腰牌只管向太子府求救。”
黛玉沉默了一回，知道自己不收，他定不能安心走的，只得將那腰牌小心翼翼接了，看着上面刻着的“慕耀”二字，心裏卻是又澀又甜，只向他莞爾一笑道：“府里有鎮西侯府這塊牌匾鎮着，保管出不了事的。”
慕耀也跟着笑道，攬過她道：“若是府里風平浪靜當然是更好不過，那你便拿着它……睹物思人好了。”
黛玉聞言，面上不由羞得微紅，只順着慕耀的力道往他懷裏鑽，貪戀地深吸了一口他身上的冷松香味。
月下高牆，一片靜寂。卻不知牆角處的一株芭蕉葉下，默默蹲着兩個人影。兩個人你推我、我推你，各懷着心思。
只見紫鵑懷裏抱着披風，一臉姨母笑地看着那遠處相擁的兩個人，心裏早已樂開了花。這下可好了，姑娘的終身大事落了定，再也不怕賈府那幫子爛人惦記了！
一旁的何連之卻似乎很是失落，他微微攤開手掌，看了看裏面那塊獨屬於璇璣的紫玉腰牌，心裏重重嘆了口氣，才收到禮物的得意勁瞬間泄了個乾淨。
哎，果然是皇宮裏一塊養大的，怎麼連送禮物的方式都一樣。原本還想着在五師兄那裏炫耀一下的呢……
更重要的是，他如今才發現，自己當真是樣樣不如五師兄，就連說情話的工夫，都差得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