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依依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沈摘星一下子就懂了周依依這個名字的含義。
“你先坐,不要到處亂跑,我去晾衣服。”周招娣拿着一把鐵制衣架子出來,一邊往外走,一邊對沈摘星吩咐,“你幫我看着點我媽,別讓她到處亂跑,她要是發瘋,你就按住她,你力氣大,應該沒問題。”
路過沈摘星身邊的時候,不湊巧,沈摘星的肚子很不給她面子的咕咕叫了起來,周招娣頓了一下,道:“你等一下,我去看灶上還有沒有飯,給你端一碗回來。”
她拿着衣架,朝緊挨着土坯房的磚瓦房走去。
沒一會兒,沈摘星就聽見了一個女人潑辣的聲音,“哎喲,你媽那個病秧子,吃得到好多飯,你少添一點,你這個死妮子,怎麼這麼自私自利,這些肉是一家人要吃的,你全部都夾起走了!”
“大伯娘,你再屁話多,你信不信我晚上喊我大伯爺來我家跟我媽睡覺?反正大伯爺不怕得病,你怕不怕我就不曉得了。”周招娣毫不退讓地道。
“呸!”女人似乎是被她噁心了,“有娘生沒娘教的狗東西。”
很快,周招娣端着兩碗飯回來了,飯上蓋着厚厚的菜和肉,她把其中一碗和筷子往沈摘星手裏一塞,“吃。”
“你呢?”沈摘星沒有立即動筷子,她看得出來,周招娣只端了兩碗飯出來。
“我跟我媽吃一碗。”周招娣說道,“我媽吃不到好多。”
說著,她端起碗,把胳膊上串着的衣架子一擼,全部放在地上,夾起一筷子菜,對女人說道:“媽,吃飯。”
女人果然食量不佳,沒吃幾口,就搖頭抗拒了,於是周招娣就着母親吃過的筷子,大口刨起了飯。
沈摘星也是餓的狠了,見她開吃,自己也端起碗來。
肉是肥肉,切菜的人刀工顯然一般,一疊比一疊更厚,吃進嘴裏滿滿的都是油味兒。
放在平時,沈摘星是絕對不會吃這種菜的,但現在,她卻吃的很香,甚至連鹽放多了的油麥菜,她都吃得別有一番味道,更別提含着砂礫的大米飯,那真是連嚼都不帶嚼的,直接就往喉嚨里吞。
滿滿一大土碗的飯下肚,沈摘星才覺得自己身上有了力氣。
吃過飯,周招娣去晾衣服,沈摘星坐在她母親身邊,打量着這個女人。
她身上穿的白裙,很乾凈,但很破舊,應該是洗過很多次,不少地方都看得出明顯的磨損痕迹。
她很瘦,和招娣那種帶着肌肉的瘦不同,她的瘦是虛弱的,是乏力的,像是用玉做的人,輕輕捏一下,就會四分五裂的破碎,察覺到沈摘星的目光,她轉過頭來問她,“你看我做什麼?”
“看你好看。”沈摘星轉移話題問道,“你看起來好年輕,一點都看不出來,你是依依的媽媽。”
“真的嗎?”女人摸着自己的臉,露出一抹淺淺宛如浮雲的笑,“你真的覺得我看起來很年輕,一點都不老?”
“我騙你做什麼,你看看你自己,皮膚白,身材好,不化妝看起來撐死三十歲,化個現在最流行的心機素顏妝,出去別人都要以為你是我的妹妹!”沈摘星拉着她的手,言語真摯。
於是女人便愉悅地笑起來,眉眼間都見得到她飛揚的神采。
沈摘星卻低頭偷偷打量她的手,這雙手的皮膚很細膩,一看就沒做過什麼活,關節卻是扭曲的,像是被人生生折斷又重新接起來過,手掌內外都分佈着很多紅色的斑疹,摸起來略微發硬,像是一個個烙印在手上的小銅錢。
她收回手,不着痕迹地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仍舊和女人說話,只是不再觸碰對方的肢體和皮膚。
晾完衣服的周招娣回來,驚訝的發現兩個女人相談甚歡。
她的母親,怎麼說呢,臉上帶着的笑容,是她從來沒有見到過的放鬆和愜意。
好像她又回到了很多年前,那個時候她還很小,父親還沒有去世,母親會去山上摘一束花,插在土陶罐子裏,沖她招手,喚她坐到身邊,然後給她的辮子上,別上一朵嫩黃色的小雛菊。
“你這兒能洗澡嗎?”見周招娣回來,沈摘星問道,“我想洗個澡,換個衣服,你媽媽的身材跟我差不多,你能把她的衣服借一套給我穿嗎?”
“別洗,”也許是因為她和女人聊得來,周招娣對她的態度溫和了許多,“你這幅模樣挺好的,不想被人抓起來就別洗澡,等你回城裏了想洗多久洗多久,在這裏你最好有多臟弄多臟,讓我看看你的臉——”
說著,她拿起桌上不知道是做什麼的毛巾,直接懟到了沈摘星的臉上。
望着展露出來的面容,她愣了兩秒,然後蹲下身,手在地上一陣亂抓,兩手都是灰之後,站起來開始往沈摘星臉上糊,沈摘星往後仰了仰身子,卻也沒有推開她的手,只是嘴上抗議道:“你幹嘛呀?!”
“反正我不會害你就是了。”
周招娣弄髒了她的臉,又把她的頭髮揉亂,撥到前面來,讓她看起來更像一個瘋子。
“死丫頭,滾哪裏去了,碗就放在廚房裏,洗都不洗一下!”一個老太婆的聲音從磚瓦房裏傳來。
周招娣直起身,中氣十足地回應道:“我吃的碗還在這裏的,你們自己吃的碗都不洗,懶死算了!”
“你大伯娘辛辛苦苦做飯,你洗個碗怎麼了嘛?”老太婆回敬她。
“我也可以做飯呀!”嘴上說著,周招娣還是收拾起吃過的兩個碗,朝磚瓦房走去,人都看不見了,沈摘星還能聽得見她和那個老太婆互懟的聲音,“你把肉菜給我放在那裏,我保證我做的比大伯娘好吃!”
“你個沒良倒心的死丫頭,真的是要氣死我哦……”老太婆顯然吵不過年輕人,於是哀嚎着開始耍潑,“我看你是巴不得,我跟你那個死鬼老爹一起去了才高興!”
周招娣沒聲音了,倒是有嘩啦啦的水聲和鍋碗瓢盆碰撞的聲音傳來。
隨即是老太婆着急的聲音,“你輕點,你輕點,碗碎了不要錢買啊……”
周招娣洗完碗回來,天色已經完全黑了,“怎麼不開燈?”
她說著,拉動了門邊的一根燈繩,伴隨着吧嗒一聲,吊在牆邊的燈泡照亮了這個不大的屋子。
沈摘星這才看清楚這間屋子的全貌。
一張床,一個老式的雕花衣櫃,一張梳妝枱,一張四方桌,就是這個屋子的全貌。
四方桌配着兩條殘破的條凳,擺在門口的陰影里,正是先前沈摘星吃飯的地方.
床和衣櫃擠在角落裏頭,梳妝枱的鏡子是裂的,上面擺着一罐用了大半的寶寶霜,和一把廉價的塑料梳子。
“你睡這裏,媽,起來讓一下,你去床上坐。”
周招娣將兩根條凳並在一起,從柜子裏抱出來一床薄薄的墊絮鋪了上去。
兩根條凳的面積實在是太小,她把不過一米五寬的墊絮對摺了一下,還有不少多餘的部分垂落下來,
又塞了床毛毯到沈摘星的懷裏,就不再管她,把門一關,對女人說道:“媽,我們擦藥。”
她從床頭的角落裏,摸出一隻用了大半的紅霉素軟膏,小心擠出一點,抹在女人的手上,女人很乖,坐在那裏,垂着眸子,長發披肩,宛若一個被安靜擺弄的布娃娃。
擦完手,又要擦身上,比起手上的皰疹,女人身上才叫觸目驚心,大片大片的紅色皰疹連接在一起,看起來像是一塊塊巨大的傷疤,恐怖而又可怕,已經認出這是什麼疾病的沈摘星心裏都在打顫,周招娣卻跟個沒事人似的將藥膏塗抹到女人身上每一處有皰疹的地方。
“她這是怎麼了?長濕疹嗎?這個葯不管用吧。”沈摘星委婉地詢問。
“梅毒。老賴子傳給她的。”周招娣頭也不抬,“擦了總比不擦好,至少沒那麼癢,擦了她能舒服一點。”
“你不怕嗎?梅毒的傳染性很強,她身上的傷口已經破了,這些□□也有可能將病毒傳染給你。”
既然周招娣心裏清楚,沈摘星直言不諱地說道。
“不怕,她是我媽,我不管她,就沒人管她了。傳染給我我也不怕,她要是真傳染給我了,我就去找周小波他爸睡覺,把這個病傳染給他,害他們一家人。”
她語氣平靜,像是在說一件再普通尋常不過的事情。
“你知不知道睡覺是什麼意思?”沈摘星忍不住詢問道。
“知道,不就是做那種事嗎?我又不是沒有見過,我媽跟別的男人做的時候我見過很多次。”
女人垂着眉眼,好像沒有聽見女兒在說些什麼。
“周小波就是今天拿石頭砸你的那個男孩?”沈摘星回憶了一下。
“對,就是他,他就是個小雜/種,他媽也是個賤/人。”周招娣語氣惡毒。
沈摘星問:“他們對你做了什麼?”
“他爸上了我媽不給錢就算了,他媽還跑來打我媽,說我媽是狐狸精,勾引她的男人,自己管不住男人,怪得了誰?我媽又不能攔着他爸別來找她!周小波遺傳到他爸媽的賤,就是個天生的王八蛋,我原來養過一隻貓,叫小乖,是只長得特別可愛的小白貓,還會捉老鼠,晚上會跳到床上跟人一起睡覺,就是被他抓去用火燒死了!我恨他,我巴不得他去死!”
也許是從未有人造訪過她的內心世界,沈摘星不過是輕輕地一扣門,周招娣的惡意就傾瀉而出。
她用輕描淡寫的語句,三言兩句勾勒了自己和這個家庭的過去。
沈摘星只是窺探見零星一角,就感受到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
“老賴子又是誰?”這個話題太沉重,沈摘星忙轉移一個方向。
“老賴子就是老賴子,我也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反正是村子裏的人,好像是哪個堂爺家的兒子,四十幾歲,整天遊手好閒,不幹正事,不是偷雞摸狗,就是調戲良家婦女,我爸死了以後,他來我家來得最多,就是他把這個病傳染給我媽的,除開周小波,我最恨的就是他,還好人賤自有天收,他去年喝醉了酒,落進河裏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