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招娣
“那你等一下,你先下來。”小姑娘給她指了一條下去的路,“等我把衣服洗完,我再帶你回去。”
沈摘星拎着裙子,走下了石拱橋,沿着小姑娘說的路,戰戰巍巍地踩着幾塊從坑裏凸出來的石頭,下了河道。
她又冷又餓,只盼望能吃上一口熱飯,於是主動請纓道:“你還有哪些衣服沒洗,我來幫你嘛。”
“不要你幫!”小姑娘脾氣沖的要命,“我自己洗,我曉得你這種城裏人,洗衣服都是用洗衣機的,洗得乾淨才有鬼了,你就不要糟蹋洗衣粉了,在旁邊站着等我就行,要是累了,你可以坐在那塊大石頭上面。”
沈摘星訕笑一下,倒也沒有非要討嫌的上去幫忙,小姑娘說的沒錯,她的確不是個能把衣服洗得乾淨的人,就連用洗衣機洗衣服,她也是把幾天的臟衣服堆到一起一桶洗呢。
得虧付雪晴給她請了清潔阿姨,每個周來給她打掃一次衛生,不然包大人和她說不定就得生活在垃圾堆里。
她坐在小姑娘說的大石頭上面,大石頭很乾凈,只有些小螞蟻小蟲子,不過沈摘星一靠近,這些小動物們就紛紛逃竄了,估摸着十有八九是聞到了越公主的氣息。
畢竟在入公主墳之前,她雖然容易招惹不幹凈的東西,卻也不像現在這樣人憎鬼嫌。
一坐下,她就覺得自己渾身骨頭都軟了,恨不得倒下去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覺才好。
沒有手機可以打發時間,她只能東張西望,走了一天的路,周圍的景象都看得差不多了,沈摘星就將注意力放在唯一的一個活人身上。
小女孩要洗的衣服很多,衣服將桶填的滿滿當當,而那個桶有多大呢?
沈摘星甚至覺得小女孩可以蹲在裏面泡個澡。
她洗衣服的動作很利落,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是個熟手了。
“你多大了呀?”沈摘星問道。
“十三。”小姑娘語氣冷漠,但並沒有不搭理她。
“那你該讀初中了呀。”
“沒,沒讀書,小學畢業我就沒讀書了。”
沈摘星又問:“家裏不讓你讀嗎?是沒錢嗎?”
“我自己不想讀,讀書沒有意思,反正以後都要嫁人的,女孩子讀那麼多書幹嘛。”
沈摘星震驚於小姑娘的想法,驚愕地問道:“誰跟你說的這些?”
“我奶奶說的,也有我自己琢磨的,反正等十六歲,我就要結婚嫁人了,書讀了也沒用。”
“十六歲就結婚了?你有男朋友啦?”
“沒有,我看不上那些男的。”
“那你怎麼可能十六歲就結婚?”
“反正肯定會結的,我奶說了,十六歲就會給我找個好人家。”
天,這什麼家庭,沈摘星隱約聽明白了。
她問女孩,“那你想那麼早結婚嗎?你知不知道咱們國家的法定結婚年齡是二十二歲?你這麼早結婚,是拿不到結婚證的,沒有結婚證,法律就不會保護你的婚姻。而且太小了生孩子,對女生的身體也不好,女生起碼要二十三歲以後,才會進入最佳的生育期……”
“我不想結婚,但有什麼法子?”女孩在牛仔褲上灑上洗衣粉,用力地揉搓,“早點嫁人,還能早點當家做主,結婚以後,我就有自己的家,我要跟我奶奶說,喊她給我找個沒有婆婆的男人,這樣我嫁過去,就沒有人壓在我的頭上,就算要洗衣服,說不定也只用洗兩三個人的。”
“那你還想讀書嗎?”沈摘星又問道,從兩人的對話當中,她發現這個女孩有着超乎同齡人的清醒。
也許她的眼界還不夠寬,見識還不夠廣,但她已經在她目之所及的範圍內,儘可能地謀划好了自己的人生。
哪怕這樣的人生在沈摘星看來,略微顯得有些許的可笑。
這個問題讓小姑娘沉默了一會兒,風寂靜地吹着,好一會兒沈摘星才聽見她的聲音,“……讀書沒用的。”
……
在冰冷的溪水中淘洗完最後一件衣服,女孩用纖細的手臂,將衣服狠狠地壓進桶中,然後再將桶傾倒,倒出多餘的水。
“走吧。”女孩招呼沈摘星跟她一起離開,“你低着頭,走到我的身後,不要說話,知不知道?”
“為什麼啊?這麼小心,搞得像是地下黨接頭似的。”
“你做不做嘛?”女孩不耐煩地道,“不做就滾!”
沈摘星告饒,“好好好,都聽你的,都聽你的……我來幫你提。”
女孩是拎不動裝衣服的桶的,所以她其實只是推着桶,一圈一圈地在地上挪動。
“你提不起來的。”她護着桶,躲開沈摘星的手。
可惜她的個子和沈摘星比起來,實在是太矮了一些,沈摘星只是輕輕地繞了一個圈,就抓住了鐵皮桶的把手,然後拎了起來。
重,是真的重,沈摘星估摸着這一桶帶水的衣服,恐怕有好幾十斤。
女孩露出驚訝的表情,“哇,你力氣好大!”
沈摘星得意洋洋,“那當然!”
沒有一副好身體,還怎麼當神棍?跳大神也是很費力氣的好嗎!
更何況除開做神棍,更多的時候她還要和各種各樣的壞蛋“鬥智斗勇”。
“……算你厲害。”小姑娘不情不願地承認自己看走了眼,又提醒道,“我剛剛說的話記住沒?待會兒別說話,知不知道?我說什麼,就是什麼,明白嗎?”
“明白,明白!”沈摘星點頭哈腰,一副膽小的樣子,“都聽你的!”
小女孩“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但她別過頭,不肯讓沈摘星看見她臉上的笑。
“聊了那麼久,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呢?”沈摘星打聽她的名字。
“我叫周招娣,不過我以後是要改名字的,我已經想好了,等我結婚以後,我就要改成周依依,你呢?”
“我姓沈,叫沈摘星,手可摘星辰的意思。”
“你名字真美。”小女孩,不,周招娣羨慕地道,“你爸媽肯定有文化。”
“和我爸媽有什麼關係?”沈摘星聳聳肩膀,“是福利院院長給我取的,我是個孤兒,從小就沒有爸媽。”
真要誇有文化,只能說兩世的福利院院長,都心有靈犀,給她取了同樣的名字。
“福利院啊……”周招娣好奇地問,“福利院好玩嗎?”
“看你怎麼看吧,偶爾來一次肯定好玩,住在裏面就不好玩了。從小到大都是十幾個人住一間屋子,要去學校住校才有可能把這個人數降到個位數,吃飯雖然不用搶,但也沒什麼好吃的,反正都是大鍋飯,怎麼便宜怎麼來,怎麼方便怎麼來,有志願者或者是企業家來捐助的時候,是最開心的,因為能穿新衣服,還能吃到好吃的東西……”
“那你們要幹活嗎?”周招娣問她。
“干吧,洗洗自己的衣服,洗洗自己的碗什麼的,反正就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真好,要是我也能去福利院就好了。”周招娣對她描述的生活十分羨慕。
沈摘星倒不會站着說話不腰疼,說什麼家庭比福利院更溫暖之類的,前世今生那種黑洞家庭她見得多了,有許多次她都慶幸自己是個孤兒,不然攤上兩個坑娃的父母,簡直哭都沒地方哭。
啪!沈摘星突然伸手,抓住一塊直奔周招娣額頭而去的石頭。
反應過來的周招娣左右環顧,看見一個拿着彈弓的小男孩之後抓過石頭氣洶洶地衝上去,一把將石頭扔在對方身上,叉着腰罵道:“你神經病啊!是不是皮子緊了?信不信我喊你爸爸收拾你!”
男孩被她吼了,也不生氣,笑嘻嘻地問,\&"周二丫,這誰啊?你家親戚嗎?\&"
“我撿的武瘋子,趕也趕不走,就只好喊她幫我提衣服,她力氣大得很,你不要去惹她,遭打了不要來找我!”周招娣翻着白眼道。
“哦哦,劉老師教的那句話怎麼說來着,人以類聚,物以群分,瘋子神經病扎堆堆!你媽是個神經病,你又撿個武瘋子,哈哈,你一家都是瘋子!”
“滾,給老子滾,有多遠滾多遠,不然我讓武瘋子來打你,她聽我的話你信不信?”
沈摘星配合地做出恐嚇的姿勢,作勢要去追他。
小男孩拔腿就跑。
“軟蛋,沒卵子的東西。”
周招娣罵罵咧咧地走回來,“走快點,周小波肯定喊人去了。”
好在周招娣的家並不遠,就在村莊的邊緣,是一處寬敞的磚瓦房……背後的土坯房。
房前的幾棵樹上,牽着尼龍線,周招娣示意沈摘星將桶放在這個地方,然後帶着她往屋子裏走去。
“要拿幾根衣架子。”她說著,用脖子上掛着的鑰匙打開門,抬腳就喊道,“媽,媽,我回來了。”
屋子裏沒有燈,好像也沒開窗,一片漆黑,片刻后,一個輕飄飄的,仿若鬼魂一般的人影,才從黑暗中走出來。
她穿着一身白色裙子,皮膚同樣白的彷彿能發光一樣,凌亂枯黃的長發披散在肩頭,卻難掩她的美貌。
這是一抹蒼白的,精緻的,不屬於這個貧瘠山村的美,她像是一個本應該擺在博物館的透明玻璃櫃裏的精美白玉花瓶,被重重地摔進了泥土裏,此時已經佈滿了裂紋,隨時都會破碎。
她飄遠的目光注視着虛空,許久才同沈摘星對上視線,露出一抹慘白的笑,聲音輕盈地像是被羽毛一樣響起,“你是依依的朋友吧?進來坐,快進來坐,真是不好意思,家裏都沒什麼好招待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