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6 章
大姐估計是憋狠了,抽了幾乎一整夜,煙灰缸堆出一座小山,成揚都怕她抽到自己抽過去。
好在大姐在自己抽過去之前,終於先把她的打火機抽沒氣兒了,她嘖了一聲,把堆滿煙屁股的煙灰缸一推,一頭倒在沙發上,說:“我睡會兒,你也休息去吧,開窗散散味兒。”
“沒事,明天再散。”成揚給她摟了床被子,拿了個枕頭,“萬一經風了你感冒。”
大姐翻了翻身,面朝沙發背,悶悶地說:“還是散散,熏死你了吧?”
“還行,就是你也不賞我一根。”成揚笑了笑說。
“這種不良嗜好,你倒不想着改改……”大姐打了個呵欠,聲音低了下去。
成揚把燈關了,只留一盞床頭夜燈,盯着大姐的發頂發了會兒呆,才慢吞吞站起來拖着步子回了床上。
他攤在床上直着眼躺了很久也沒能睡着,大姐倒已經睡沉了,大概二手煙比直接抽提神。
雖然睡不着,但他沒覺得不舒服,之前一直沉沉壓在他心上的負面情緒隨着大姐的歸來好像都被驅散了,只覺得一陣陣安心。
大姐沒生他的氣,態度和成臨完全不同,還提出了聽起來特別有希望的解決方案,讓他鬆了口氣。他現在要做的就只是努力學習,還有把項楓追回來。
雖然好像挺難,但沒事,對小太陽來說問題不大。
等到大太陽終於慢吞吞開始冒頭的時候,小太陽才總算有點睡意了,不過這會兒大姐也醒了,在浴室洗漱了一通,還嘟囔了一陣麻煩麻煩沒卸妝就睡要爛臉了。
成揚聽樂了,又被爛臉這詞兒勾得想起了項楓痘最多那時候,一想到項楓,於是又惆悵地嘆了口氣。
“沒事,不怕,”大姐神清氣爽地邁了出來,“遇事有姐姐呢。”
她想了想又說:“你哪裏缺錢跟我說,家裏一時半會估計不會給你打錢了,不過我這兒管夠。”
成揚點了點頭,問她:“你現在去哪兒?直接回家嗎?”
大姐嗯了一聲:“去跟你那傻逼哥哥對線,小基佬。”
成揚對這個稱呼無語凝噎,無法反駁。
她出門前又猛噴了一頓香水,連成揚都覺得有點嗆了,忍不住說:“你以前也不用這麼多啊?”
“抽了一晚,你知不知道我現在什麼味兒?”大姐邊說邊賣力地抹着手腕,“我現在就是根人形煙屁股,見人就得露餡。”
“行吧。”成揚又嘆了口氣。
雖然行走的香精也沒比煙屁股好到哪兒去。
不過她儘管如此謹慎,還是忍不住在門口又點了一根,成揚看着雄赳赳氣昂昂叼着煙就要出門的大姐,只得提醒她:“你最好掐了,萬一顧哥在門口蹲你呢?”
大姐頓了頓,手一揮:“也是,你看看去。”
成揚打開門,往過道和電梯口掃了幾眼,不見有人,電梯也沒動靜,他回頭看着大姐,大姐冷笑了一聲:“就知道他不會來接我。”
“你到底是想還是不想他來?”
“閉嘴。”
大姐揚着頭,進了電梯,成揚趕緊拔下門卡鎖了門跟上去。
“電梯裏還抽啊?你想抽就走樓梯吧。”成揚說。
大姐在素質和步梯之間猶豫了一下,把煙掐了。
然而顧哥雖然沒在房間門口,卻在酒店門口蹲守着,大姐剛出大廳把她那煙點上他倆就迎面碰上了一臉陰鬱的顧哥。
雖然大姐架勢依然撐得很穩,但成揚還是看出她瑟縮了一下,不過也就一下。
“最近別管我,一堆事煩着呢。”她囂張地往顧哥臉上噴了個煙圈,夾着煙踩着高跟靴揚長而去。
顧哥無奈地看了看她,又陰沉沉地瞪了成揚一眼。
“你覺得我能勸住嗎?”成揚說。
“我們先走了,你回去休息吧。”顧哥嘆了口氣,快步朝大姐的背影追了過去。
成揚回了房間又怕他倆吵起來,趴到窗邊伸着頭看,樓下只有被雪掩覆的花壇,灌木叢艱難地頂着大坨積雪,像一排白色的大花椰菜。
他半天沒見着人,正想給大姐打個電話問問,就看見顧哥那輛拉風的摩托車拐過門口空地開了出去,大姐摟着他的腰,頭抵在他背上,長發從頭盔下流瀉而出,在風中狂舞。
明明剛才還劍拔弩張的,這會兒又相親相愛地一起跑了。
成揚酸溜溜地嘆了口氣,也不知道他和項楓什麼時候能這樣,彼此隨便甩個臉子拌個嘴,但最後還是一起回家。
當然,不甩臉子不拌嘴,只是一起回家,就更好了。
不過他倆好像還沒怎麼紅過臉。
要論情侶那還是我倆比較模範,成揚心想。
他想了一會兒,回床上倒頭睡了一覺,睡前最後一個念頭是,不知道項楓這個年過得怎麼樣,有沒有去那小房子看看黃瓜苗。
項楓沒有去看黃瓜苗,他一直在醫院陪着崔苗苗。
崔苗苗的病比他想像得要嚴重很多很多。
畢竟誰想像都不會奔着判了死刑的重病去想。
她查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晚期,又好像根本沒打算掙扎一樣,拿到結果就回去了,自己扛着拖着,直到現在,已經不只是無力回天。
他甚至不敢想她一個人是怎麼生活的,怎麼還能笑得出來,怎麼還能若無其事地泡方便麵,操心朋友的戀情,和他在地上坐了那麼久聊天吃桃子。
她除了在去醫院前表現過一絲恐懼,那之後幾天的話就只有,你別管我了。
他也確實想不出,他該怎麼管她,她又該怎麼管自己。
項楓發現,醫院果然並不是什麼會讓人感到好受的地方。
“你不要這種態度,”項楓對她說,“我還有錢,挺多的,也一直在掙錢,又沒有人花我的錢,我可以幫你,也願意幫你。”
“何必呢,項楓。”崔苗苗笑着說,“你能有多少呀?把錢燒掉又換不回什麼,你何必讓我不安呢?”
“告訴你個小秘密,”項楓也笑着說,“我爸家裏家大業大,我其實是個隱藏的富二代來着。”
於是他看到崔苗苗的笑容終於變得和他的一樣悲傷。
把疼到吐了葯的崔苗苗送到醫院以後,醫生問他,是不是這姑娘的男朋友或者家人時,這種悲傷就沒有離開過他。
他發現,崔苗苗生來就是個被人遺棄的孩子,好不容易遇見崔叔,有了家,卻又失去了這個家,然後始終孤獨地活在這世上,孤獨,但是一直很堅強,很努力,很樂觀。
最後卻只得到了這樣的結果。
最後她唯一能依靠的人居然是他這樣一個,無法說明自己和她有什麼親近聯繫的朋友。
他發現自己從知道她病情那一刻開始就想幫她,想挽救她,以一種令人吃驚的程度堅持着,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做出這種姿態有什麼意義,卻又非常非常想堅持。
大概是因為他十八年來都是另一個孤獨的女性唯一的依靠,已經太過習慣這種感覺,如今久違地回到了這種境況里,他一點都沒有猶豫地就想要留住這種感覺,好像終於給自己的人生找回了一點價值。
不能陪在成揚身邊給成揚幫什麼忙,但至少崔苗苗是他能幫到的人。
就連要為了她聯繫徐家人這點都很像,他可能也在利用崔苗苗安慰安慰自己吧。
項楓這樣想着,總算橫下心,跑到空無一人的樓道里撥通了徐英英的電話。等待接通的時候,他仰頭看着樓道上方的窄窗,這扇窗沒有關,風卷着細小的雪花從空中飄落,窗外路燈的光分了一線進來,讓那些雪在沉夜裏像閃閃發光的銀塵,無聲而又冷寂地墜進樓道。
電話通了,他又發現不面對面好像很難開口,不過徐英英也沒等他正式提出什麼,就說她正好到他學校所在的城市旅遊過年,過幾天可以和他面談。
這讓項楓鬆了口氣,和她約好見面的時間地點以後就回了病房,坐到了崔苗苗床邊。
“沒事,我聯繫我爸家裏人了,”項楓還是對她笑着說,“他們還挺有錢的。”
“那你為什麼一臉把自己賣了的表情呢?”崔苗苗問。
項楓說不出來,也不知道那是什麼表情。
“我真的不希望你這樣,”崔苗苗說,“你難道不明白這會讓人多不安嗎?”
“可是……”
“項楓,”崔苗苗打斷了他,“你聽聽我的想法吧。”
於是項楓沉默地聽她說話。
她直直地看着病房的天花板,很平靜地說:“我沒有家,沒有錢,沒有特別想做的事,也沒有堅持下去的理由。就像一條只有帆沒有錨的船,風讓我走我就走了。”
她偏了偏頭,看着項楓,繼續說:“現在風來了。”
項楓從來沒聽過這麼讓人絕望的話。
讓他連勸都不知道該從何勸起,連安慰的話都不知道該如何起頭。
“我會想辦法的。”他說。
“你能想什麼辦法,生老病死,你能想什麼辦法呀,項楓。”
他只好又說:“你想想崔叔吧,如果他知道你就這樣放棄了,該多傷心。”
“我見到他的時候會好好聽他罵我的。”崔苗苗說。
“你喜歡的人呢?你那個對象呢?”項楓又問。
“會很輕鬆,不用再糾結了。”
“你自己呢?”項楓說,“甘心嗎?你還這麼年輕。”
她輕輕笑了起來:“你可真是個好人呀,項楓。”
項楓已經沒有話能說了。
“你別去賣你自己了,”崔苗苗又說,“讓我可以不用那麼不好意思,否則我走了也是很慚愧的呀。”
“你不走就可以不慚愧了。”項楓說。
“我現在只希望不要太疼,雖然這個沒辦法,只能請醫生多給我一些杜冷丁,”崔苗苗想了想說,“也不要太難看。人不要變得太難看,這件事也不要變得太難看。”
“讓一個朋友這麼為難,”她繼續說,“就是件特別難看的事。”
項楓沉默地看着她病床邊的一盞小夜燈,它在冬夜裏亮着暖色的光,小小的,讓人覺得像一捧火,但其實溫度只有那麼一點點。
連手心都暖不了的一點點。
看着它,會讓人非常非常想念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