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0章 我不後悔(4)
”啊呀,哪裏哪裏……“來人卻笑得不屑一顧,”少年郎嘛,總是臉皮薄才說不願不願,心裏在想什麽老夫哪能不知道?先帝從前也是這樣,一拖再拖就是不肯,後來怎麽着?還不是一樣立了後,有了二位皇子?那時候,令尊唐明持唐賢相也上了摺子的。“
晚間一同批閱奏摺,把那些請求立後的分開放到另一邊,短短几天竟快要鋪滿半個書案,京中的官員上奏,各州的地方官也遞了摺子表示關切。
唐堇看着堆起的奏摺心緒複雜,滿心掙扎又覺得絕望而無奈。平時總覺得車到山前必有路,山重水複後終會柳暗花明,可是現下,便是下定了決心要與完顏亮一路相伴,站在如山的奏表前仍不禁羞愧得不敢去翻看。
”別看了,反正說的都差不多。“完顏亮過來站在他身側,無謂地說道。
”總是要看的。“無論如何迴避拖延,總是要面對的。
”唐堇。“完顏亮擁住他,附在他耳邊道,”我們學熙仲吧。“
身軀僵硬,唐堇愣愣地站着,無言以對。
願或者不願?都不是。
這一走,會掀起如何的驚天巨浪!當年太子完顏仲出走之時,猶記得朝中人心惶惶,連那位高大雄偉的明主也彷彿一夕之間老去許多。當時對熙仲是存了鄙棄之心的,認為他太任性太無責任心,何事能重過天下,又有何事比棄天下老父於不顧更大逆不道?
想不到,風流水轉,自己竟也走到了路口。
”我……“
”噓,朕給你時間考慮。“
太後再未召見過完顏亮。
退朝時,唐堇幾度見她站在宮門口遠眺,形單影隻,滿身富貴又通身的輕愁。似是感應到什麽,她回過頭來,笑容仍是和藹:”唐相。“
唐堇吶吶地行禮,她淡笑着說:”免禮。“
當日之事似乎不曾發生。
完顏亮去向她請安,她也不再提及立後之事,閑閑地聊幾句家長里短,偶爾提起完顏亮的生母怡貴妃,文靜溫和的美人,乖巧而大度,即使身懷龍子也依舊笑臉迎人,沒有半點恃寵而驕的張狂,可惜紅顏薄命。
”當年熙仲還是個三歲的娃娃,她喜愛得緊,常做了小糕點來逗引,旁人都道她比哀家還像他娘親。“太後目光悠遠,感嘆着似水流年,”如今她不在了,熙仲走了,先帝也大行了,獨留陛下和哀家,當真物是人非。“
”朕是母後一手撫育,朕以母後為生母。“
怡貴妃早逝,完顏亮自小由太後教導養育,雖非親生,終有幾分母子之情。完顏仲出走後,太後悲傷欲絕,更將寧熙亮視如己出。平日裏完顏亮雖然嘴硬,但心底確實對這位太後尊崇有加,視如生母。
”陛下孝心哀家甚為感動。“太後凝視着完顏亮道,”只是帝王家終不是尋常人家,蒼生性命盡在你手便由不得你任性妄為。當年登上帝位之時,陛下您就該明白。“
話說到此,太後不再多言,轉而又絮絮說起其他雜事,甚至提到許久之前,未出閣時的逸事,旁人家的婚喪嫁娶卻都有意無意地迴避了。
”天下蒼生太過沈重,若朕想放手了呢?“完顏亮忽然抬頭問道。
鳳釵顫動,玉石輕響,太後一怔,耳畔明璫微晃:”陛下可是玩笑?“
”不是玩笑。“完顏亮堅定答道。
手中絲帕飄飄落地,太後喟然長嘆:”當年有人為哀家批命,說是富貴之極卻註定無夫無子,哀家一笑而過,卻原來是真的。哀家入宮近三十年,先帝他……專註國事,熙仲遠走,如今連你也要舍下我,你叫哀家如何一人凄惶度日?哀家不怕日後被先帝斥責,只是你叫滿朝的文武百官如何應對?天下黎民又如何看待?“
”請母後恕朕任性。“完顏亮掀袍跪下,雙膝落地,雖面有愧色,但狹長鳳目中卻流光璀璨,分明是下了決定。
”你……即便是演一場戲你也不肯麽?“
”朕不願委屈他,亦不願拖累他人。“完顏亮道。
”不願拖累他人……“喃喃念着他的話,太後神色茫然,似是被勾起了回憶,又旋即恢復了平靜,低聲問道,”沒有其他的法子了麽?“
完顏亮輕聲道:”朕錯在當初不該坐上這皇位。“
語氣懊悔又夾帶着一絲憤怒。
唐老夫人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的唐堇,偌大的堂上只有二人相對靜默,御賜的匾額掛於上首,黑底金字,幽幽閃着沈光。
”母親……“被母親叫來此地的唐堇低聲輕喚。
唐老夫人不作聲,靜靜地看着他,眸光深沈中透着犀利:
”據傳陛下執意不肯立後,你怎麽看?“
”兒子……“唐堇啞口無言,低頭聽她訓斥。
”唉……“她卻長嘆一聲,欲言又止。
半晌方道:”當年我嫁來相府時,你父親跟你一般的年歲,卻已是名聲赫赫的一代良臣。也是在這御賜金匾下拜堂成親,先帝主婚,三朝閣老保媒,酒宴席鋪到門外的長巷裏,坐中緋袍紫衣,俱是達官。旁人都說,王府娶親也來不了這麽些個顯貴名流,普天下只有相府才能有這樣的榮耀,也只有相府才配得上。你父親卻說,這是祖宗庇護,沒有世世代代攢下的賢德名聲,哪有相府這般的受萬眾敬仰,也正因此相府子孫才最是難當,下承着萬民期盼,上對着先祖隆恩,半點出不得錯,步步都要行得規矩。“
”兒子受教。“唐堇道,垂頭看着腳下的青石板磚。
”那我問你,若唐氏中有子弟任意妄為,敗壞門風,該如何處置?“
”子孫縱使無能,不能輔政理朝,但亦不可為佞為幸,禍亂朝綱。如有之者,縱天下赦之,唐氏亦決不輕饒。“
腰間佩着的翠綠平安結牢牢握在手裏,掌心生汗,早被浸得濕透。
”你既知道又何必……“唐老夫人喃喃問道,卻似感嘆。
”兒子……兒子是真心喜歡他。“完顏亮幾次三番作弄着他要聽他一句喜歡,他卻屢屢咬緊了牙羞於對他說。
御賜金匾之下,猶如列祖列宗靈前,一字一字慢慢地把心跡坦白,彷彿心中巨石落地,前方哪怕狂風驟雨也可竹杖芒鞋,一路歡歌。
”……“唐老夫人不知何時離去,獨留下他一人跪在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