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 第三節

204 第三節

無雙回長安的行程平安地出乎意料,曾經一直糾纏在她身邊的麻煩,似乎從瓔珞復活的那一刻起,便離她而去了。

如此地平靜,倒使她有些無所適從。

在進入長安的城門時,她看見苻宇站在城樓上的身影。她拉住馬,抬頭向著苻宇張望,他仍然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僧衣,寂寞單薄如同一個紙人。

無雙看見滿天的飛鳥四散驚起,這情景帶着一絲倉惶的意味。

她便用力地揮舞了下馬鞭,發出響亮地“啪啪”聲。

然而苻宇卻只顧向著遠方張望,似乎對於身邊的一切都漠不關心。

無雙便大聲叫喊:“苻宇,我回來了!”

她也不知自己為何要大聲叫喊,許是行走江湖久了,也帶上了旅客的落拓氣質。也可能只是為了打破籠罩在城樓上的蕭瑟氣氛,這氣氛莫名地使她覺得落寞。或者不過是因為必須得高喊出聲,才能發泄自己的情緒。

一個人行走的時日雖然不長,但已經讓人覺得鬱悶如梗在喉,不吐不快。

苻宇低下頭,疑惑地打量着城下的無雙,他似仍然不敢相信真地是無雙回來了。

看了良久,他才陡然向著城下奔來,奔到無雙面前,又疑惑地打量着她的面頰。

無雙笑道:“怎麼?才多久不見,你就不認識我了?”

苻宇拉住無雙的馬韁,“公主,你回來了?”

無雙笑道:“是啊!你們是不是都以為我死了?”

苻宇搖了搖頭:“魏國的使節曾經傳來消息,說公主到過魏國,但以後又不知所蹤。皇上派了許多人四處尋找公主,有人說公主在西方的火焰之山出現過。可是當我們趕去的時候,那個地方發生了一場災難,整座山都倒塌了。”

無雙道:“我父皇和皇兄都好嗎?”

苻宇垂下頭:“自公主走後,皇上日夜思念,終於卧病在床,雖經御醫診治,仍然不見起色。”

無雙心裏一酸,想不到自己流落在外半年多,卻讓父皇為了自己而病倒了。

她道:“我回宮了。”

馬鞭在空中輕揚,“啪”地一聲響,那馬立刻向著皇城之中奔去。

在進入皇城之時,她在城下看見她的侄子姚佛念。他是一個十歲的男孩子,是無雙長兄姚泓的幼子。

無雙的馬兒從姚佛念的身邊經過,跑過去后,她又拉住馬。回過頭,見姚佛念抬頭看着她。

他長着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面容纖秀姣好如同女子。

無雙注意到佛念的身上也穿着一襲僧衣,她有些愕然,難道佛念也出家了嗎?

雖然不過是一個十歲的小孩,但姚佛念臉上的神情卻已經冷漠如同一個成年人。他安靜地看着無雙,全無驚喜,平平淡淡地道:“姑姑,你回來了!”

無雙點了點頭,“佛念,你出家了嗎?”

男孩點了點頭:“我也拜了聖僧為師,如同姑姑一樣帶髮修行。”

無雙笑了笑,似乎想說些什麼,但想了想,卻發現其實她也不知道說些什麼好。一隊宮人拉着車走過來,與無雙擦身而過。

無雙看見車上的綉簾輕輕掀了一下,她的姑姑南安公主似乎探頭看了她一眼。

但車騎仍然如常經過,她也不知南安公主是否看見了她。

她的心便忽然變得沉重,又回到長安了。

我的長安!皇城中的人們如同一個個幽怨的靈魂,氣若遊絲卻又固執己見地生存着。堅持着心比天高卻命如紙薄的驕傲,苦苦地計算着周遭的每一個人和自己的生命,在將別人置之死地之時,最終難逃同樣的命運。這就是我的長安!

她道:“師父在什麼地方?”

姚佛念道:“師傅自來長安后,就一直住在逍遙園西明閣,每日足不出戶,唯譯經而已。我現在正要前去,聆聽教誨。”

無雙若有所思地看了姚佛念一眼,她遲疑了一會兒,才道:“佛念,你快樂嗎?”

姚佛念有些愕然,快樂?他略一沉思,便答道:“姑姑是聖僧的高足,何以會問出這種話?這世上一切快樂不過是鏡花水月,緣起緣滅,哪裏有什麼快樂?唯有無盡的痛苦罷了!”

無雙笑笑,唯有無盡的痛苦!我的生命一次又一次輪迴,每一次都是如此痛苦,到底又是為了什麼?如果可以,也許跳出這六道之外,甚至魂消魄散,再也感覺不到這塵世間無止無盡的痛苦,或者才是一種真正的快樂吧。

姚佛念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重重疊疊次次第第的宮牆間,如同是一滴水珠消失在大海之中。無雙益發覺得黯然神傷,這虛假的生命還能持續多久呢?

接下來的時間,她都被父皇和皇兄不停地追問半年多來的經歷。為了不使他們憂心,她編造了一個無驚無險的故事。太子姚泓與她一母所生,為人溫文知禮,最喜詩書,一直提倡以漢人的禮儀來管理國家。他任用了許多文人做為他的輔臣,使宮庭內外都浸染在漢人式的日常儀軌之中。雖然姚秦是羌人的國度,但卻與漢人建的國家一般無異。

一切似乎又恢復到了未出宮的時候,每日如常地觀經,有時到逍遙園拜見鳩摩羅什。無雙未曾向他提起阿絲黛的下落,偶爾她也會想,是否應該對師傅言明一切?但話到嘴邊數次,她終於都打消了這個念頭。

時間卻似比以前難熬的多,心情也不再古井無波。有月亮的夜晚,會忽然推開窗戶,向著園中的大樹上張望。總覺得有一個人,也許就會悠然地坐在枝椏上,略帶嘲弄地注視着她。然而樹上到底是無人的。

但就算是無人,她也會低聲道:“你又不是鳥,幹嘛成天呆在樹上?有房子給你住偏不住。妖怪就是妖怪,就算是長着人形,也和人不同。”

這樣說了一次,自己才覺得心滿意足,才能關上窗,安心地入眠。然而深心之中,她卻知道,他再也不會出現在窗外的大樹上了。

不數日,無雙在長安的市集上見到略有些狼狽的顏清。她忽然想到,自離開乾闥婆城后,顏清就不辭而別,誰也不知她去了哪裏。

顏清的衣裙有些骯髒,裙腳也破爛了,似乎已經許久未換過衣服。她見到她時,她正獨自坐在長安市肆的酒店中,面前放着一碗濁酒。

這並非是一家高級的酒店,店中人俱是販夫走卒。因為店中有女客,酒客們總算沒有大聲說粗話,但卻時不時用眼睛瞟上一眼顏清。

然而顏清卻全無所見,她的目光定定地停在面前的酒碗上,似乎周遭的一切都已經離她而去。

酒肆的門是敞開的,無雙在經過店門之時,偶然看見坐在酒店中的顏清。她叫侍衛們停了車騎,走入小酒館。

她在顏清的對面坐了下來,顏清只輕輕地抬了一下眼睛,然後便又目不轉睛地盯着面前的酒碗。

無雙聽見苻宇低聲安慰着驚慌失措的酒肆老闆,所有的酒客都噤若寒蟬。她輕易地感覺到顏清心底的悲涼,似乎自那件事後,所有的人都進入了生命中的低潮期。

混濁的酒中漂浮着一些來歷不明的污垢,無雙看着那些污垢在酒面上沒有結果地飄來盪去,她想像顏清這樣愛美的女子應該不會喝這樣的一碗酒吧?

她才動了這個心思,顏清就拿起酒碗一飲而盡。

連這樣的一碗酒她都能喝下,想必她的心也一定如同死灰一般。

無雙溫聲向著老闆道:“再上兩碗酒。”

老闆四處尋找着最乾淨的酒碗,將自己窖藏多年的老酒倒入酒碗之中,畢恭畢敬地送了上來。在靠近無雙時,他因為害怕而險些將酒碗打翻。

酒有一半灑了出來,老闆驚恐地注視着無雙被酒打濕的衣袂,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無雙微微一笑,柔聲道:“不要緊。”

顏清抬頭看了她一眼,忽然道:“你是一個好公主嗎?”

無雙想了想,“有些人覺得我很好,但有些人卻覺得我很壞。有些人希望我能活得長一些,有些人卻想我立刻便死。”

顏清默然,端起酒碗,似乎想要喝下去,但酒到了嘴邊,她卻又放了下去。她道:“我終於回到了我的故鄉。”

“你的故鄉?”

“不錯!羅剎族的故地。我回去的時候,才知道,我的父親早已經死去多年了。我和母親離開羅剎故地后不久,他便因病去世了。我曾經如此痛恨他,因為他的軟弱無能,我與母親不得不漂泊在外,可是知道了他的死訊,我卻仍然覺得傷心,因為我再也無法讓他正視我。我小的時候最大的心愿就是得到他一個讚美的眼神,一句讚美的話語,現在他死了,這個希望再也不能實現了。”

無雙小心地問:“那麼你不再有別的親人嗎?”

顏清嘴角牽動了一下,作出一個似是而非的笑容,“有。我還有同父異母的哥哥和大娘。”

無雙怔了怔,雖然她不知顏清的身世,但也猜得七八成。她也不知該如何安慰顏清,她是皇后所出,見慣了異母兄弟姐妹阿諛奉承的嘴臉。但她也知,私下裏,那些兄弟姐妹都恨她入骨。

顏清端起酒碗似乎又想喝,但她終於又放了下來,她很認真地看着無雙,一字一字地道:“我殺了哥哥和大娘,現在他們都可以在地下團聚,這世上卻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無雙愕然。

顏清微笑道:“我在哥哥和大娘的飯菜中下了曼陀羅花毒,他們中毒了以後,我就用曼陀羅混合墨汁,在哥哥的臉上畫上小烏龜,就象是我幼年的時候,他在我臉上畫的一樣。他的臉很快被曼陀羅花所腐蝕,他凄厲地慘叫,這叫聲讓我很難過,為了不讓他再叫,我就用刀割下了他的舌頭,再一刀一刀地刺他們。哥哥被我刺了九十七刀便死了,可是大娘卻不肯死,一直被我刺了三百二十五刀。她死的時候,身上沒有一塊地方是完整的,耳朵被我割掉了,眼珠都被我挖出來。可是她還在笑呢!我問她笑什麼?她話也說不出來,只是張着沒舌頭的嘴,不停地笑,血噴得到處都是。”

顏清幽幽地嘆了口氣,她問無雙:“你說她在笑什麼。”

無雙搖了搖頭:“我猜不到。”

顏清冷笑:“這世上也有你猜不到的事嗎?但我卻知道她在笑什麼。”

無雙問:“她笑什麼?”

顏清露出一絲古怪的笑容:“她在笑我。”

“笑你?”

“是!她笑我不過是一個下賤的奴婢所生,就算是殺了她和大哥,也改變不了我是一個下賤的奴婢所生的命運。我覺得她很聰明,她知道就算是大哥死了,族人也不會服從我,他們誰都不把我當成公主,他們都把我當成一個下賤的奴婢。”

顏清狠狠地用衣袖抹了抹眼睛,終於將碗中的酒飲盡。她毫不客氣地拿起無雙面前的酒碗,同樣一飲而盡。

“你猜怎麼著?”

無雙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顏清笑道:“果然是這樣。雖然我已經是皇室唯一的繼承人,可是沒有人承認我是宗主。我威脅他們,要是不承認我是宗主,我就殺光他們。他們居然不怕死。”

無雙輕輕嘆了口氣:“這世上有一些事情很難勉強。”

顏清冷笑道:“不過我沒有那麼傻,我不會殺光我的族人。若是他們都死了,我還怎麼當宗主?”

無雙道:“你沒有殺他們?”

顏清搖了搖頭:“我沒有殺光他們,我只選擇性地殺了一些人。比如說,如果父親不承認我是宗主,我就殺了他們的兒子。如果丈夫不承認我是宗主,我就殺了他的妻子。”

無雙喟然嘆息。

顏清道:“結果他們只好屈服,他們自己不怕死,可是卻怕親人被我殺死,你看他們是多麼軟弱的一群人啊!”

無雙低聲道:“然後你就成了新的宗主嗎?”

顏清用力點頭:“不錯,我現在已經是羅剎一族的宗主了,以後再也沒有人能夠看不起我,我想要什麼就會有什麼。”

無雙道:“你快樂嗎?”

顏清一怔,她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雖然這只是一個很普通的問題,卻讓她的心一下子沉入到水底。

她忽然覺得悲從衷來,快樂嗎?多無聊的問題。

她道:“我當然快樂。這些年來,我一直想奪回我失去的東西,現在我什麼都有了,我怎麼會不快樂?”

無雙笑笑:“若是你快樂,你的族人死得便值了。若是你更加痛苦,你不覺得他們是白死了嗎?”

顏清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我為何不快樂?他們是我的族人,我是他們的公主。為了我的快樂而死,他們死得其所?我怎麼會不快樂?我快樂得要命!”

她說得激昂,卻忽然覺得臉上有些涼意。她用手抹了抹,手上居然沾滿了淚水。她驚愕地看着手上的淚水,她哭了嗎?為何會哭呢?

她看着無雙,也不知是想說服無雙,還是想說服自己,喃喃自語道:“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我曾經度過的生活。為了一點剩飯和街上的乞丐打做一團,全身是傷。我以前最大的心愿就是要一間有火爐的房子,那樣我就不必再忍受嚴寒。你明白這種痛苦嗎?你從小在宮中長大,你又怎麼會明白這種痛苦?”

無雙嘆道:“我確實不明白這種痛苦,但是現在你報了仇,你卻更加痛苦。你有沒有想過,你的族人並非是因為你的血統而不願承認你。”

顏清呆了呆,“不是因為我的血統?那是為了什麼?”

無雙道:“若是你能夠更加仁慈一些,不用傷害別人來達到目的,也許他們就願意承認你這個宗主了。”

顏清臉上露出一絲嘲諷的笑意:“仁慈?!你居然跟我說仁慈?你不是一樣為了自己的目的挑起干戈,讓許多人死於非命嗎?我不過是殺了一些人,因為你而挑起的戰爭卻死了很多人。你居然跟我講仁慈?”

無雙默然,半晌才道:“你說得不錯。我確實為了自己的目的而挑起戰爭,我沒有資格和你講仁慈。這世上的一飲一啄,皆由前定,我們都沉迷在自己的命運中,不知前因後果。直到真相大白時,才會翻然省悟。你剛才問我,我是不是一個好公主。由此可知,你的深心之中,是想做一個好公主的。如果是這樣,就仁慈地對待你的族人。對別人仁慈,也是對自己仁慈。傷害別人之時,最先傷的便是自己。”

對別人仁慈,就是對自己仁慈?顏清似有所悟,卻又似一無所得。她想了一會兒,時而想到母親死時流着膿水的屍體,時而想到大娘死時體無完膚的屍體。她忽然又想到早逝的父親,她曾經多麼期盼他能夠多看她一眼,可是他卻是如此吝嗇,從來不願眷顧於她。

無雙似乎知道她在想些什麼,“也許你父親並不是不愛你,他只是不能表示出來。也許他曾經做過的事情,只是為了保護你。如今事過境遷,再回頭去想,也許你會明白許多吧!”

保護她?她用雙手捂着眼睛,也許是吧!父親從來不多看她一眼,不過是為了讓她能夠平安地度過一生吧!

她道:“我不想再回羅剎故地了,我寧可再一次四處漂泊,我不想看見他們仇恨的眼睛。這樣的眼神讓我食不下咽,寢不安枕。”

無雙道:“可是你已經是羅剎族的宗主,你不能就這樣一走了之。”

顏清放下雙手,她的眼睛微微紅腫,卻已經沒有淚水。“我為什麼不能一走了之?我已經是宗主了,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無雙笑笑,“並非如此,除了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以外,你還要擔起一族的責任。其實做過的事情就過去了,以後的事情還是要面對。無論一個人做錯了什麼,只要她願意去面對,總還有機會的,我相信你的父親也會原諒你。但如果就這樣一走了之,你不僅對不起你父親,也對不起你死去的大哥,和你的族人。”

顏清呆了呆,“你說我還可以回去?”

無雙點頭:“當然,你已經是羅剎的宗主,誰還能阻止你回去?”

顏清想了一會兒,臉上終於現出一絲喜色,低聲道:“不錯,我是宗主,我當然可以回去。”

她立刻站起身,似乎已經迫不及待,但她走到酒肆門前時,回頭看了無雙一眼。她忽然道:“你身上的香氣更濃了,若是再找不到解藥,可能毒就要發做了。”

無雙默然,宮中的人都說公主回來后,身上就帶上了奇香。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曼陀羅花之毒仍然潛伏在她身上的原因。

香氣是她的前世所種,為了報復乾闥婆族。也許真是因果不爽,如今這香氣之毒終於也讓她嘗盡苦頭。

她微微一笑,“這也是命中注定的,想必影雪也不會想到,她的後世會中了曼陀羅花之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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