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 第二節

203 第二節

無雙看見倏然來去的飛鳥在夕陽中的身影。那黑色的剪影或東或西,飄忽不定,如同女子散亂的心緒。她想,她離宮之後的意外生活,應該就此結束了吧!?

她看見瓊蓮收起海邊晾曬的漁網,那迦族蒼白透明的皮膚由於近來接受了許多日晒的原因,而變得紅彤彤的。她健康樸實如同任何一個漁村少婦。

瓊蓮注意到無雙凝視,微笑道:“你覺得很奇怪嗎?”

無雙點了點頭:“你真地喜歡這樣的生活嗎?”

瓊蓮微笑道:“聽說你本來是位公主,從小便錦衣玉食,一定過不慣這樣清苦的日子。”

無雙道:“你也不一定要過這樣的生活。”

瓊蓮道:“是的,相公系出名門,想要在朝中謀個一官半職也不是難事,但我們兩個都想就在這裏共度一生。”

“為什麼?”

“世間的一切榮辱,我們都覺得並不重要,只要我們兩人能夠在一起,再清苦的日子,我們也願意過。”

無雙準備到她纖細的雙手上充滿了被堅韌的漁網劃破的痕迹,她輕嘆道:“各人有各人的福份,真地勉強不來。”

瓊蓮道:“你呢?你要放棄流火少爺了嗎?”

無雙微笑道:“瓔珞已經回來了,他們兩人本來就是一對。”

瓊蓮卻搖了搖頭,“雖然瓔珞是宗主,他們也是一百年前就相識的。但在這件事情上,我卻覺得不存在什麼先來後到,若是你也喜歡流火少爺,為何不去爭取?”

無雙默然,過了半晌,她才仰天長吁一聲,“你也知道我自小便錦衣玉食,我如何過得慣這種飄泊江湖的生活,我也該回到長安去探視父親了。”

瓊蓮憐憫地看着她:“他們馬上就要成親了,你不等觀了禮再走嗎?”

無雙苦笑道:“我還沒有那麼大方。”她忽然想到影雪,她居然可以看着自己心愛的男人與別的女人成親,那時她的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麼?

當此之時,她終於有些明白影雪的怨恨,連她的心裏似乎也開始生出一絲不為人知的怨恨。

她大驚,為什麼會有怨恨的感覺,是因為影雪的恨意仍然潛伏在靈魂的最深處嗎?

她知道她不能看着流火與瓔珞成親,恨意一旦被喚醒,就會如同野火燎原一樣,無法控制。

她道:“我要走了。如果有人問起我,你就告訴他們,我回長安去了。”

瓊蓮道:“你不親自和他們告別嗎?”

無雙微笑着擺了擺手,“反正是要走的,何必再多此一舉。”

她獨自向著落日的方向行去,走了幾步,似察覺到了什麼,但她只是略微停了一下,終於沒有回頭。

不遠之處,一塊大石的後面,流火正在默默地注視着她離去。這一次,他再也不會追隨她的身影了。

無雙迎着落日而行,她想她不會哭泣的,然而視線卻越來越模糊。她用力睜大雙眼,不讓眼淚流出眼眶。高高低低凹凸不平的鄉間道路,使她的腳步有些蹣跚,模糊的雙眼使走路變成了一件吃力的事情。

她忽然聽見馬兒的長嘶聲,一匹棗紅色的馬忽然跑到她的面前。

她用衣袖抹了抹眼睛,居然是那匹汗血寶馬,它仍然等待着她嗎?

馬兒低下頭,親怩地磨擦着她,嘴裏的熱氣直直地噴到她的臉上。她抱住馬頸,低聲道:“到了現在,只有你還陪着我嗎?”

那馬似乎聽懂了她的話一樣,向著落日的方向長嘶了一聲。

無雙抬起頭,迎向落日,“我們回長安吧!”她翻身上了馬,那馬似乎很長時間沒有盡情地奔馳過了,立刻如離弦之箭般向著西北方奔去。

無雙感覺到歸心似箭的悲傷及去意徊徨的無奈,兩種情緒交織,她想她是否又要落淚了?可是她到底沒有。其實人生不過是一場戲,每個人都依着命運的安排在其中哭哭笑笑,或喜或悲。演得人如此投入,依着劇情沉淪。看的人也同樣投入,時而鼓掌,時而落淚。但戲總有演完的一天,曲終人散之時,看客紛紛離去,台上只剩下自己一個人,孤獨地面對曾經人聲鼎沸,如今卻門可羅鵲的看台。

瓔珞悄然走到流火的身後,落日用盡餘力,死心不息,卻無能為力。“你真地讓她走了嗎?”

“她也該回長安了。”

“你忍心不再見她?”

“見不見無關緊要。”只要知道她還在這個世界的某個地方存活着,就算是相隔天涯,也仍然會互相挂念,那麼見與不見又有什麼區別?

“你和以前不同了,若是以前的你,想要得到的東西,絕不會這樣輕易就放手。”

流火轉過頭,認真地看着瓔珞,“雖然已經一百年的時間過去了,可是我還是沒有改變。”

瓔珞笑笑,“有時人改變了,他自己都不知道。”

流火皺眉道:“你在懷疑我嗎?”

瓔珞笑笑,她拉起流火的手道:“我們回去吧!他們正在準備婚禮要用的東西呢!”

流火跟着瓔珞向茅屋走去,心裏卻感覺到如此地不真實。似乎只有一直拒絕才應該是瓔珞,想不到再次相見時,她會變得如此熱情。

茅屋之中,張羽與謝靈運正在商量要在紅紙上寫上一些祝福的話。張羽特意去附近的鎮上買了許多紅紙,這裏是偏遠的鄉村,除了紅紙外,也再沒有別的東西了。

張羽雖然做了漁夫,但家中仍有筆墨紙硯,他正想拿硯台磨墨,謝靈運卻道,“我身上帶着硯台。”

張羽笑道:“想不到謝兄隨身攜帶硯台,真是風雅之士。”

謝靈運道:“這硯台是家祖謝公所傳,他曾隨書聖王公羲之學習書法,硯台是王公贈送的禮品。我因為懷念先祖,一直隨身攜帶。”

他從衣袖裏拿出一方硯台,也不知他平時都是怎麼將硯台放入衣袖中的。那硯台也無甚出奇之處,黑黝黝地不知是用何質地所做,只在硯台之上雕刻着一隻極精緻的龍。

嘲風本來一直在旁邊滿懷愛慕地看着謝靈運,此時一見到那硯台,忽然一下子跳了起來,一把將硯台搶了過去。

謝靈運呆了呆,薄怒道:“你幹什麼?”

嘲風兩眼緊盯着硯台,自言自語道:“這不是負屓嗎?怪不得我那麼喜歡你,原來負屓在你身上。”

謝靈運道:“你到底想要怎麼樣?快點把硯台還給我。”

嘲風卻緊緊地抓着硯台不願放手,“這硯台送給我吧!我實在太喜歡它了,一見它就不能再與它分開。”

謝靈運怔了怔,若是普通的硯台,他身為世家子弟,當然不會在乎,但這隻硯台卻是謝安的遺物。他皺眉道:“這個硯台是家傳之物,不可輕易送人。”

嘲風眼睛轉了轉,道:“若是你不願將硯台給我,我只得一直跟着你。無論你走到何處,我都會跟到何處。你真地願意讓我這樣跟着嗎?”

謝靈運打了個冷戰,想到嘲風看着他時那種含情脈脈的眼神,忍不住又是噁心又是好笑。但他又實在不願將硯台送給嘲風,心中猶豫不決。

嘲風知道光是這樣還不足以使謝靈運將硯台送給他,他似乎也比以前聰明多了,忽然一把抓住謝靈運的手道:“其實我也很想跟着你,因為我真地很喜歡你。這硯台還是還給你吧!這樣我就有足夠地理由跟你在一起了。”

謝靈運怪叫了一聲,連忙甩開他的手,倒退了兩步道:“你這人怎麼這樣?”他不甘心地看着嘲風手中的硯台,忽然想到這個世界上的東西,又有哪一樣是可以永遠擁有的呢?無論生命或者愛情,該結束的時候便輕易地結束了。

他想到自己將會被腰斬的命運,雖然他不是一個占卜師,而那情景也是在夢中見到的,但他卻奇異地相信那就是他未來的預言。他又想到魂飛魄散的蝶衣,那讓他無法釋懷的愁緒,便忽然覺得意興闌珊。他揮了揮手:“送你吧!”

嘲風喜極,囚牛、狻猊、負屓,還有瓔珞,雖然不知道她有什麼,但一看見她,就從心底里喜歡她,她身上也一定有一樣的吧!

不知為何,想到瓔珞,他便下意識的想到無雙,於是他懵懂無知的心裏,便忽然生出一絲離情別緒。雖然他不諳世事,但也猜無雙一定已經走了。

這種情緒是前所未有的,因而在產生之時,使他頗為驚異,他思索了很久,才逐漸明白,也許這就是人們所說的離愁吧!

那個奇異的女子,無論做什麼都是他所不能理解的。其實他也不能理解他的生命,全無因由地出現在這個世上,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屋外傳來野獸狂亂的鳴叫聲,周圍的空氣忽然變得寒冷起來。

屋內眾人側耳傾聽,瓊蓮露出一絲驚異的神色,“是狼的叫聲?這裏從來沒有聽到過狼叫。”

流火驀然起身,向著屋外走去。雖然沒有看見外面的情況,但這狼的叫聲是如此熟悉,應該是來自他的故鄉。雪狼一族很少離開故地,為何會忽然到南方來?

幾隻銀白的狼在屋外兜着圈子,一見流火走出來,便一起仰天長嚎起來。

一個白衣人快疾如風般地飛掠到流火面前,那人臉上帶着一縷愁容,一雙淡黃色的眼睛中隱隱透着寒光。

如風!他從不輕易離開雪狼故地,總是一心一意地守護在母親的身邊,為何他會忽然出現在這裏?

“我聽說你要結婚了!”如風的語氣裏帶着流火所不能知的危險意味。

“是的。想不到你已經聽到消息。”

“從南方來的海妖將消息帶到北方,他們說你就要和復活的瓔珞成親。”

“你為了此事而來?想必不是為了祝福我。”

如風笑了笑,“我只是想知道,你為何要與瓔珞成親?”

流火沉吟道:“早在一百年前我就應該與她成親,現在不過是舊事重提罷了。”

如風道:“另一個摩合羅已經落入你的手中嗎?”

流火點了點頭,心中不由疑惑,他是如何知道這些事情的?

如風道:“可以讓我看一下摩合羅嗎?”

流火毫不遲疑,從懷中取出摩合羅交到如風的手中。如風撫摩着摩合羅,臉上現出似哭似笑的古怪神情。他道:“你就這樣輕易地將摩合羅交給我,難道你不怕我居心叵測?”

流火笑笑不語。

如風道:“或者就算我心存叵測,你也一樣有把握將摩合羅奪回去?”

流火輕嘆一聲:“我只是相信你。”

“相信我!”如風似笑非笑地重複了一句,可惜你信錯了人。他手中用力,輕輕一握,那被他持在手中的摩合羅忽然碎成了粉末。

流火吃了一驚,“這是為何?”

如風淡然一笑:“因為這個摩合羅根本就是假的。”

“假的?你為何會知道?”

如風道:“是你母親臨死以前告訴我的。”

流火不由後退了一步:“我母親?她為何會知道摩合羅是假的?”

“因為真的摩合羅已經被她藏在別的地方。在她最後一次與啖鬼見面之時,她與啖鬼一起設下了這個計策。真的摩合羅由她帶走,而假的摩合羅則由啖鬼收藏起來。啖鬼死了以後,她就一直在守護着摩合羅。直到她也死去了,才將這個秘密告訴我。”

啖鬼為什麼要這樣做?

“他那個時候,大概早就想把這個任務交給你吧!”

流火心裏一片茫然,他甚至將這樣重要的東西交給母親,在他的心裏,母親竟然是如此重要嗎?

“真的摩合羅在哪裏?”

“被你的母親藏在一個很隱秘的地方。這個地方,只有你才能找到。”如風一揮手,拋出一卷絹畫,“這就是那個地方,你自己看吧!”

流火展開絹畫,畫中是一座高聳的山峰,山峰之頂白雪皚皚,而半山之下則是鬱鬱蔥蔥。想必是因為這山高的原因,山下長着樹林,而山頂上則是長年積雪。這樣的山,在這個世上何止千千萬萬。

“這山在什麼地方?”

如風微微一笑:“若是你連這山在哪裏都找不到,你一定找不到摩合羅的。你母親只是說,以你的血可以開啟機關,這就是為何只有你能夠找到摩合羅的原因。”

“以我的血?”

“不錯,以夜叉與雪狼混合之血。”

流火的目光又落回到手中的絹畫上,這樣普通的一座山,看起來難免讓人覺得熟悉。母親在這畫上還留下什麼秘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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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合羅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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