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曾經的狠人兒
“上帝用七天創造出世界，而有的人，只用一秒鐘就能毀了別人的夢想。”
當看到這句話的時候，你不可能跟個先知一樣，預知今後會遇到些什麼事兒，林純良也一樣，最重要的是，他不可能知道自己是要被毀掉夢想的那個。
五月份的沈城，大風中總是要卷着一些沙土，在行人面前不停的肆虐，而2013年的這個春天來的很晚，在這本該溫暖的春季，還能感覺有點兒寒冷。
而對於林純良而言，室內的風暴比外邊的風沙還要凜冽一些，外邊只是寒冷，但此刻他手上拿着的一摞文件，卻要比那些寒風更透骨。
“整體出售？誰能給我解釋一下？這他嗎的到底是哪個天才做出的決定！”
在體育運動系的辦公樓里，洪亮的大嗓門在二樓的會議室里炸響，拍桌子的響動，也有些震耳欲聾，就算門窗緊閉，也不會妨礙這聲音從裏面透出來。
“頭兒，我們用不用上去看看，敢在系領導的辦公室拍桌子，這要是不管的話，鬧不好上面要是怪罪下來的話，咱們這保衛部門，可要挨收拾的。”
在運動系一樓的保衛處里，新來的保安可被剛才這拍桌子的嚷嚷聲給嚇了一跳，好傢夥，這是誰的大嗓門能這麼中氣十足的，這哥們兒八成練過吧？
“你個新來的不懂就別瞎摻和，全運動系有膽子這麼跟領導嚷嚷的，也就咱足球隊的那位姓林的能人，這上去也是白搭，碰上他，那些領導都頭疼。”
保衛處領頭兒的這位，已經在運動系混了十多年，光是聽聲音就知道是誰在哪兒拍桌子，就那姓林的狠角兒，當初因為足球隊的歸屬問題，敢直接當面大嘴巴抽新上任的那位副局級系領導，拍桌子？我去，這已經相當文明了！
管他？算了吧，領導都拿他沒轍，自己保住飯碗即可，沒必要去惹這麻煩。
“那位爺，這麼神？”，聽着自己頂頭上司的這番話，新來的保安也有點兒被那個大嗓門的主人搞的有些心馳神往了，敢扇副局長？這也忒牛了吧。
在這講究排資論輩的運動系裏面，那副局級的系領導，簡直就是天王老子一般的存在，就算那些奧運冠軍級別的選手，也得溜着人家說話呀。
好嘛，這輪上一個負責足球的傢伙，敢直接大嘴巴抽人，這絕對不是牛叉的一點點啊！簡直就是神人一枚！
“神人？大小我也在這混了十幾年了，整個運動系算下來，有誰能在24歲之前就拿下科隆體育學院的碩士學位？那可是在十多年前，現在這本科滿街走，碩士多如狗的，跟人家可沒比！當初人家還在意大利鍍金過兩年年多，拿的是人家意大利的一等教練資格證書，就這經歷，咱就說現在的系裏誰能比得上？而且人家老爺子那也是咱東北虎隊十冠王時期的功勛教練！那可是正兒八經的足球世家。”
“人那是純牌兒的家學淵源，就是吃足球這碗飯的，如果他不回來，起碼在國外也能混個五大聯賽的助理教練了！要不是為了接老爺子的班，為了給咱十冠王的球隊留點好苗子，他也不至於像現在一樣在樓上這麼拍桌子。”
在這種地方干保衛工作的，基本就是個混吃等死的命，不過，混多了，最大的好處就是能侃，裏面嚷嚷的熱鬧，保衛處這裏，卻有點兒聽那個頭兒說故事的意思，但那位保衛處長敢對燈發誓，他說的這些，都是人盡皆知的，沒那麼多扯閑篇兒一樣的傳說，那位姓林的大爺，當初回來，就是這麼牛叉。
十來年前的那一幕，很多人其實都算是記憶猶新，在國內足球圈子裏，誰有這麼高學歷？不說在東三省，放眼中國足球，也就這麼一個奇葩人物了。
那可是正兒八經從科隆體育學院畢業的碩士生，而且是專攻運動心理學，就這玩意拿出來，國內有幾個明白的？一線隊的主教練，誰琢磨過這個東西？
當時運動系的領導，那也是把林純良放到了一個很高的位置上，不過，當初的風光回歸，換來的是今天在樓上拍桌子咆哮，這差距，讓人不禁搖頭。
“這不是我替這位說什麼好話，能放着外邊大把歐元不賺，回來帶着一批十來歲的小球員，紮根在咱這大院一練就是七八年的，攏共也就這麼一位。”
“還有幾年前帶出那批遼小虎的張引老爺子，也算是一個，不過現在那老爺子也退了，當初的那些小老虎也都被賣的沒什麼人了，能帶預備隊的，也就剩樓上那一位了，十冠王，唉，咱這架子都倒得沒剩啥了，要不是樓上那位當初力爭留下的一批小球員，可能連個苗兒都沒了，但那位真是虧了。”
說到這兒，這位在保衛處混了十多年的中年老男人，也禁不住嘆息，要是二十年前，從這個院子裏面走出去的，哪個不是在甲級聯賽響噹噹的人物！
就算是在這球隊裏面連主力都踢不上的純替補，那扔出去，也是一大堆的人搶着要，可看看現在，這門庭冷落的樣兒，你除了嘆息，還能幹嘛。
十冠王，早就是個歷史傳說了，誰還能記得在東北，有一群曾經叱吒亞洲都不曾懼怕過誰的東北虎，一群能見誰滅誰的常勝之師。
想想樓上那位的遭遇，不知道是不是有點兒感同身受，這位也把手裏的茶杯狠狠的墩在桌面上，啐了一口嘴裏的廉價茶葉，接著說道。
“嗎的，現在認真幹事兒的，就這麼個待遇，一個月拿着不到四千塊錢，連個一線隊的替補都不如，每天還得風吹日晒的領着一群小傢伙苦練，就這樣，那經費還不給足了，大家都說他回來的不值，連他家老爺子閉眼之前都說有點兒後悔了，可人家還是一直挺着，就想着能重新帶出一支小虎隊來！”
“人家學問大，還沒啥架子，沒事兒還能坐在門口的收發室，跟一群老爺子聊天侃大山，喝茶葉沫子，到現在都沒成家，還不就是為了能保住那一群小足球苗子！他嗎的，拍桌子！要是換成老子有這能耐，早撂挑子不幹了！”
這幫不知道過去歷史的新保安們，現在也就跟聽神話故事差不多，在這不大的保衛處里，聽着樓上那位的曾經的往事。
林純良肯定不知道有個保衛處的大老爺們兒正在替自己鳴不平，他現在唯一想要搞清楚的，就是眼前的這份文件，到底是誰發的！為什麼要發！
“小林！別拍桌子瞪眼睛的！這是系裏的決定！每年拿出五十萬去養活一支乙級球隊，這消耗不是我們能承受的，一年的經費有多少，你也很清楚！”
“你帶着那群不滿十八歲的小孩兒已經練了六年！可現在我們連中超的球隊都顧不上，難道還要給你撥款去繼續這樣的實驗嗎！這錢，不是用來打水漂的！系裏需要的是成績，可你帶的球隊已經在乙級聯賽停留了兩個賽季！”
“省里有太多的項目需要照顧，不可能繼續撥款，這是最終決定，在全運會後開始拆分，留下幾個可以培養的苗子，剩下的連同球隊都一起出售。”
坐在辦公桌後面的那三位，都算是在這運動系跺一腳，地皮亂顫的領導，但他們在說話的時候，那也是軟硬兼施，沒敢一口咬死不放。
這三位，也是真是分工明確，一人一句，不給林純良發飆的空閑，幾乎是一口氣把所有理由都擺在了桌面上，反正中心思想就一個，出售不可能更改。
不過這事兒也真得講究個方式方法，面前這位混不吝的大嗓門，可是系裏出了名的瘋，而且人家有能力，你要是惹毛了，大小它也是個麻煩。
主要林純良當初回來的時候，要不是人家老爺子發話，你能留住這麼個人才嗎？這些年一線隊來來往往幾十口子，賣完人不都得靠眼前這位帶出的預備隊能有新鮮血液補上，要不是有這麼個托底的人，就算一線隊也保不住中超的資格。但現在上面發話了，想留住那三十幾個娃娃兵，基本是沒戲了。
有人唱白臉，就肯定有人唱紅臉，有義正言辭跟你擺事實講道理的，就一定有在旁邊跟你軟聲細語解釋這來龍去脈的。
反正決定已經做了，不管面前的林純良是不是接受這個事實，都得執行到底，而且眼瞅着現在運動系的這塊地皮就要賣了。
要是再換一個新基地，難道還要給這幫預備隊的小子們再準備一塊兒球場？
那個花銷算誰的？一支這樣的球隊，想出成績還得等兩三年，到時候系領導班子都換了，真要是大筆投入，你背的是麻煩，出的成績卻要讓別人摘果子，這賠本買賣誰能樂意做？還不如趁着能出手的時候，趕緊賣了這些麻煩！
反正他們這些做領導的，不是職業運動員，也不需要考慮那麼多的專業知識，預備隊？說白了不也就是個青年隊嗎？真留下，就一定能出成績？
何況現在林純良老爹當初留下的那點兒面子也早就揮霍的差不多了，一批老領導退位，上來的新接班人，可不想自己的那點兒資本，都浪費在足球這個項目上，大家都很清楚，中國足球的這個坑，到底有多深，能淹死多少人。
十冠王的功勛們此刻基本都已經告別一線崗位，林純良和他那支青年隊的存在，就像是一根刺一樣，扎的不少人有點兒如鯁在喉的感覺。
反正都到了這個時候，直接撕破臉皮，大小這一屋子裏面坐的也都是院系領導，還真能讓這麼個小教練演一出大鬧天宮不成？
沒了以前那些死撐着足球不撒手的老領導在背後支持，現在的林純良，更想是一塊砧板上的肉，有些人，已經在磨刀了。
“小林，你的能力，是我們看在眼裏的，雖說球隊要整體出售，但你的待遇問題不會有任何變動，系裏已經早就考慮好了，球隊沒了，可你能到一線隊去報道，給馬指導當個助理教練，怎麼說那也是中超的隊伍，薪水方面的問題你不用有顧慮，年薪十萬，這是基本收入，球隊成績好，還可以提高。”
“你搞了這麼多年的青訓，應該去一線隊施展一下了，我們系裏很肯定你的能力，你有經驗，也有熱情，相信你在新崗位上也能發揮出應有的作用！”
那邊照本宣科讀命令的人已經捂着茶杯不說話了，可能也是在等着身邊這位出面做個和事佬，畢竟扔掉這麼個包袱，對於林純良來說，並不公平。
給人家在一線隊爭取個助理教練的位置，雖說有點兒費勁，可畢竟也算是一種安慰，這還等着賣人家帶了好幾年的隊伍，你總得有點兒補償吧。
而且十萬，這還是有企業贊助的，跟每年支出那五十萬相比，也算是賺了。
這回頭在上級領導面前，也算是能把賬面做的漂亮點，政績嗎，不就是這麼來的，你還真指望就靠那些奧運冠軍刷存在感？
剛才輪了半天的棒子，你也得給別人一點兒甜頭，至於林純良能不能在一線隊混下去，那就不是他們的管轄範圍，現在的東北虎俱樂部，就是半死不活的吊著，上不去，也下不來，偶爾發飆一下，還能讓人記起他們的存在。
不過出售大部分的青年隊成員，留下幾個好苗子，不光是有大筆收入，還能騰出一部分資金去扶植別的優勢項目，這對於領導來說，很重要。
不過這一個掄棒子的，一個給甜頭的，都忘了，他們面前的這位，誰要動他的球隊，那絕對是捅了馬蜂窩了。
“十萬？英鎊？歐元？如果我差這十萬RMB的收入，當初我從意大利回來幹嘛？這收入十多年前老子就能拿到！我用得着你跟這打發要飯的嗎！”
這要是不提待遇問題，可能林純良還能心平氣和的說下去，但現在，尼瑪的！真當老子就稀罕你那十萬塊錢的收入！連他嗎的房子的首付款都不夠！
真要是為錢回來的，十二年前林純良就能在意大利賺到幾萬歐元的年薪，這還不包括贏球后的浮動獎金，他一個人的收入就能付得起現在的訓練費用！
“姓陳的，五年前的大嘴巴是不是沒把你抽明白過來？這他嗎的破事兒就是你在背後鼓搗的吧？五十萬的經費拿不出來？你在門口酒店少吃幾頓鮑魚龍蝦什麼都出來了！你瞪他嗎的什麼眼，你放躺人家迎賓的小姐花了多少？用我給你算算不？前面秀水花園的小別墅，是他嗎你用自己工資買下來的？”
“這事兒要是讓我知道是你在背後念叨出來的，我肯定讓你知道兩邊臉都挨大嘴巴是個什麼滋味，嗎的！一年招待費幾百萬，省五十萬就這麼費勁？”
剛才還義正言辭的那位，現在的臉色是紅一陣白一陣，那眼神兒到是有點想發作的意思，但估計也是想起了什麼，最後還是咬着后槽牙，忍了。
當然，他完全可以和外人說，這是他有修養，不和一個滿嘴髒話的野蠻人一般見識，反正這事兒就是各說各話，誰的臉曾經被抽過，誰自己清楚。
“說什麼？我的球隊兩年都停在乙級聯賽！如果不是你們這幫孫子說沈城容不下三個甲級球隊，沒企業贊助，老子的球隊拿下中甲的名額跟玩一樣！”
“就他嗎的這兩次，哪次不是你們這幫王八蛋為了跟其他球隊搞好關係讓我們輸得，為了那五十萬的經費，老子就得忍了！你們知道球隊那幫孩子事後都問我什麼嗎？敞開大門讓對方踢，才能進一個！這打個假球都沒默契！”
“你們這智商就跟草履蟲似的，還在這兒算計這，算計那的，好意思嗎？”
林純良現在也豁出去了，跟這群打官腔的傢伙講道理，沒用，就得來橫的。
“為了那五十萬的費用，你們這要是把東北虎的苗子都給賣了！毀了！有你們這幫天才的白痴！當初的十冠王還能回來嗎！中國足球還能有希望嗎！”
“我今天把話說明白了，誰他娘的敢賣了這支球隊，老子保證他看不到明天早上的太陽，甭說我嚇唬你們，誰家在哪兒，我都知道，別逼我給你們家註銷戶口本！這幫孩子必須都留下，給我三年時間，還你一個中超的冠軍！”
林純良也沒管他機關槍似的噴完這這些話之後，桌子後面的那三位到底是個什麼樣的表情。反正他已經一腳把身後的沙發踹了出去，撂下最後一句話就摔門離開，而在這一刻，甭管是誰都好，沒人敢阻擋這個瘋子一樣的傢伙。
辦公室內的那三位到底會說些什麼，或者在之後會做些什麼，林純良已經都顧不上了，他必須要快點兒趕去火車站，那些他親手帶出來的小兔崽子們還在等着他這個教練，他們還有客場比賽要打，衝上中甲，這次絕對沒商量！
就乙級隊的那幾頭爛蒜，收拾他們不跟拿着棒子攆狗一樣，別看林純良的手下大部分都是十八九歲的孩子，真要是上場打比賽，那一個個都精的跟鬼一樣，這次林純良已經不打算在考慮哪些什麼贊助商的破問題，必須先殺上中甲再說！一定要拿成績證明自己，否則說什麼都是白扯，人家也不吃這套。
甭管那些官老爺們會怎麼處理自己，這支球隊不能散了，這裏面有他將近十年的心血，而現在領着的這幫小傢伙，是他千挑萬選才留住的。
十二年前的沈城，他隨隨便便就能挑出幾千個能踢球的小傢伙，可在十二年後，留給他的，只有不到兩百人的選擇範圍。
在不把這幫小傢伙都留住，那十冠王曾經的輝煌，真的是沒有機會重現了。
巴斯比當初能帶出一群“巴斯比男孩”，弗格森能帶出一代紅魔，靠的都是青訓培養，而林純良想要做的，就是帶出一群小虎隊，重塑東北虎的雄風！
這是往小了說，往大了講，你總得給中國足球留點種子吧！中超都靠一群外援在哪兒混日子，真以為人家能改了國籍給你們效力嗎？
就算能，你怎麼好意思擺到場上去使喚？中國人最講究的那點兒面子，難道都要這麼給扔了？
自家老爺子在臨閉眼之前還念叨着，“我們有十幾億的人口，不能就去一次世界盃吧？我不甘心吶，純良呀，苦了你了，多留下的能用的苗子吧，甭說是為了咱們自己球隊，就算是為了再去一趟世界盃，讓人家總說咱們是亞洲三流，老子憋得慌，這口氣現在就頂在胸口，怎麼也散不出去，窩囊啊！”
這是老爺子留下的最後一句話，眼睛到咽氣兒的那一刻，既不是看向老伴兒，也不是瞅著兒子，而是一直在盯着那副掛在牆上的球隊全家福，那是東北虎足球隊當年拿下亞俱杯的時候留下的照片，那時候的老爺子，威風凜凜！
那時候的中國足球，離殺出亞洲僅僅是一線之遙，而現在？嗎的，連人家新加坡都敢和你掰扯掰扯，你還能說什麼？自甘墮落，你能怨得着別人嗎？
林純良現在還記着這一幕，也就是因為老爺子的這句話，他才忍了系裏那些自以為天才的白痴領導這麼多年。
可就這幫孫子，到底是把手伸向了自己的球隊，嗎的，甭管怎麼樣，如果他們真的要出售這支隊伍，那林純良是真不介意帶着這幫娃娃兵遠走他鄉。
能留下這幫孩子，就是留住一份希望，林純良沒當自己是個上帝，能拯救早就深陷在泥潭裏的中國男足，但他可以幫這群愛足球的小傢伙都留住希望。
在啟動自己那輛破奧拓之前，林純良還狠狠的瞅了一眼身後的辦公大樓，真不知道自己帶着球隊從客場回來的時候，還能不能到這個地方來。
不過連林純良自己都沒想到，這一眼過後，他就真跟這個辦公樓永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