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第 9 章

沈邵在早朝上發了火。

因與突厥的戰事,有幾個主和的大臣不知是揣摩了沈邵的心思還是出於公理,偏認為讓永嘉長公主前去和親,是平息戰事,兩方修好的最好方法。

對方以宋老丞相為首的主戰派,立即跳出來罵,先帝屍骨未寒,爾等鼠輩竟要犧牲公主去與小小蠻夷換和平,枉為人臣,不如買了白綾回家掛脖子。

主和派聽了,分毫不讓,說為了百年江山,天下太平,犧牲一個庶出的公主又算得了什麼。

雙方愈吵愈烈,最後宋丞相年歲大了,被主和派的幾個年輕御史氣犯了病,暈在了朝堂上。

沈邵連忙宣了太醫,着人將老丞相扶到偏殿安置,之後大發了一通火,罵來罵去,眾人也沒聽出來陛下到底屬意哪邊,便下了朝。

王然低着頭跟在沈邵身後回御門,想着朝上的事,心下琢磨,按理說以陛下如今與長公主的關係,是不會讓公主去和親的,可方才宋老丞相都搬出先帝了,沈邵也沒開口說一句主戰的話。

“她搬進去了嗎?”沈邵忽然開口問。

王然猛地回神,彎着腰回答:“搬進去了…長公主府里的人也都安排妥當。”

***

永嘉奉命搬進了長公主府。

曾經伺候她的姜尚宮被從國寺中放出來陪她,除了姜尚宮,長公主府上上下下近百人,永嘉沒一個認識的。她由着一個自稱姓趙的管事奴才引着,參觀長公主府。

因父皇疼愛,建府時替她尋覓了諸多能工巧匠,府內建築集南北工藝之大成,亭台水榭,移步換景,雕欄玉砌,恍若人間仙境。

公主府多年前就已竣工,在她婚事推延的幾年裏,父皇又時常細細碎碎的向內添置很多,父皇病逝前幾日還在與她說。

“你府里南角的那個亭子修的不好看,像老學究的書齋,古板。等過了冬,明年開春時命人拆了,按照爹爹書房後面花園裏的那個亭子重新給你建一個。”

永嘉走累了,坐在南角的花園亭子裏休息,她仰頭從內四處打量亭子,忽而道了句:“這亭子不好,着人拆了吧。”

趙九聞言一愣,他仰頭瞅了瞅亭子,沒覺得有什麼不妥,口上還是答:“奴才這就回稟陛下。”

“這點小事本宮做不得主嗎?”永嘉笑問。

趙九聞言連忙跪地,求道:“殿下恕罪…是陛下怕奴才們愚笨照顧不好您…陛下也一片苦心,還望殿下見諒。”

姜尚宮立在一旁,看了看久不說話永嘉和一直跪在地上的趙九,先開口打破沉默:“既是聖上的恩典,趙長侍便去吧。”

趙九謝了一聲,忙起身退了下去。

見趙九走遠,姜尚宮開始勸永嘉:“…陛下先前對您雖有過分之處,可如今也還是念及着姐弟情分,讓您搬回來住了…您便是為著太妃娘娘和惠王殿下也莫要與陛下置氣……”

永嘉聞言一時未語,她望着姜尚宮,許久許久,直將姜尚宮看得發愣。

“…奴婢可是說錯了話?”

姜尚宮與陳尚宮都是母妃入宮的陪嫁,她出生后,母妃便將姜尚宮指來照顧她。

她猶記得小時候,有一次父皇在宮裏與母妃大吵了一架,她記得不原因,只記得那次之後,父皇要命人將她送出宮去,她哭鬧着不肯,被那些宮人拖着扯着向外走,是姜尚宮撲過來抱住她,後來棒子打下來,姜尚宮仍死死的抱着她不肯放手,那一次,姜尚宮險些喪了命。

後來她被人待到一間陌生的院子獨住了一陣子,見不到母妃見不到姜尚宮,她哭鬧不休,生了場大病,再醒來便又回到了母妃的淑華殿。

永嘉如今想來,那一次父皇罕見的發怒,是否是因為知道了她的身世,所以非要命人將她送到宮外…可父皇若真的那麼早便知道她非他親生骨血,為何在往後的數十年裏又是這般的呵護溺愛。

“尚宮…我有話要對你說。”永嘉鄭重看着發懵的姜尚宮,開口說道。

深秋的風從亭中穿過,打在瑟瑟枯葉上,膽小的蟬,噤若無聲,藏在枯葉后,不敢冒頭。

永嘉話落,亭內一時沉寂,姜尚宮僵直的立在原地,瞠目看着永嘉,她張口半晌半晌說不出話來,最後整個人摔跪在地上,哭起來。

永嘉看着淚流滿面的姜尚宮,仰頭望天,她忍了忍眼底的淚意,再次冷靜開口:“若想活命,便什麼也不要說不要做。”

姜尚宮哭起來:“畜生…他怎麼能!他怎麼敢…”

永嘉忙捂住姜尚宮的嘴,扶起她,抬手幫她擦眼淚:“我會想辦法…總不會一輩子都這樣,為了我們都能好好活着…我能忍…”

姜尚宮卻抱住永嘉,一輩子行於深宮,經歷過大風大浪,年將半百的婦人在亭子裏憋着哭的撕心裂肺。

趙九進了宮。

“什麼?拆亭子?”沈邵聞言蹙眉。

趙九彎腰跪在地上,聽見上面的問,將頭埋得更低:“…是,殿下就坐着歇歇腳,忽然便說亭子不好,要拆了。”

“還由着她的性子了,”沈邵冷笑一聲:“她若瞧着朕不滿意,是不是也要將朕埋了?”

趙九聞言身子狂抖,也不知聖上這話是何意,該不該接,如何接……

殿內一時陷入沉默。

沈邵見跪在地上不動的趙九,眉心更深:“還在這愣着做什麼?”

趙九愣愣抬頭,被沈邵面色嚇得發懵。

一旁的王然見了,連忙上前,輕踢了一腳趙九:“蠢貨…陛下說不拆,愣在這做什麼,快退下。”

趙九連滾帶爬的出了御門。

沈邵懷中鬱氣不散,他抬眸瞧了眼王然:“你是如何選的人?”

王然連忙跪地請罪。

沈邵瞧了,將手上的硃筆一摔,從案前起身,向外走。

王然爬起來跟上:“陛下要去哪?”

“出宮,”沈邵負手向外走:“瞧瞧她在鬧什麼。”

因先帝偏愛,公主府的選址也是京城中央的上等風水寶地處,不僅風水好地段佳,最重要的是離皇宮近,方便公主隨時回家看親。

是以出了皇宮正門,乘車不過一刻鐘,便抵長公主府大門。

沈邵是私服低調出宮的,侍從只帶了王然。

永嘉和姜尚宮走了大半個公主府,後來實在乏了,心想又不急着一日,日後總有逛完的時候,便回了夕佳樓。

公主府內住處頗多,修得最好最華麗的是望雁殿,但過大了些,永嘉心裏覺得空曠,便選了較遠些的夕佳樓,除了靜雅別緻,地處也不錯,出門不過十幾步,就是府內書閣,臨近處還有個小潛池,夏日裏可養些荷花或是魚兒。

為了填她府上的這個書閣,父皇將宮中皕宋樓敞開,由着她挑,她挑過後,又請了幾個大儒幫她選,最後險些搬空了大半個皕宋樓,若非禮部尚書進宮攔着,天下第一藏書閣倒要變成她府上這個了。

永嘉遊了一日的府,每走到一處,總是能想起很多往事來,想起父皇…想起父皇對她的疼愛,也正是因為這些愛,讓她二十餘年來,從未有一刻懷疑過自己的身份,所以當沈邵當陳尚宮都告訴她,她並非父皇的親生女兒時,她恍遭雷劈。

永嘉已連着數日未睡好,身子疲憊,讓姜尚宮幫忙備水,想早些睡下。

浴室的帷幔層層落下,永嘉獨自進去,她不想讓人瞧見自己身上的痕迹,寬了衣裳,抽掉發簪,指尖探了探水溫,接着將自己沉進水底。

身體的每一處都浸在溫水裏,永嘉緩緩閉上眼,像是擱淺的魚重回港灣,腦海中漸漸空白,卻是許久未有過的放鬆,她很想就這般一直放縱下去。

沈邵撥開紗幔,走進浴室尋永嘉,突然他腳步一頓,腦海中'嗡'的一聲響,周身氣血霎時上涌,透過四肢百骸直衝顱頂。

一股強勁的力道襲來,永嘉被從水底拖起來。

她被驚嚇到,睫上掛滿了水,一時瞧不清前來的人,只本能的掙扎,握在她胳膊上的手鬆了。

永嘉低眸擦了擦眼,抬頭瞧見面色僵硬的沈邵,他立在她身前,緊盯着她,胸腔劇烈起伏。

永嘉不知沈邵是何時闖進來的,他直直看過來的目光教她周身難受,她環臂緊抱住自己,身子又往下沉了沉。

她才剛一動,沈邵忽然又一個箭步上前,他握住她的肩,直接將她從浴桶里拽起。

永嘉嚇得驚呼,她瘋狂的捶打沈邵,教他放開她。

他卻更用力的錮住她,走到衣架上扯了段紗,三兩下將她裹住,抱着出了浴室。

姜尚宮正新打了盆熱水進來,撞見此幕,手中的銅盆‘哐當’摔在地上,水灑了一地,浸濕暗紅色的織錦地毯。

沈邵側目,見姜尚宮僵愣着不動,大罵:“滾出去。”

他臂下夾着永嘉,大步朝內室走,踢關上門,將她扔到窗下的小榻上。

永嘉着了實處,連忙翻身坐起,裹緊身上的緞子,她瑟縮着向後躲,緊盯着兩步外沈邵:“你…你發什麼瘋!”她被他嚇得心有餘悸,久久緩不過來,如今被他盯着,更像羔羊對豺狼,只需一瞬,便能被咬斷脖子,吸盡血。

“朕發瘋?”沈邵懷中起伏不止,他眯眼盯着永嘉,想起自己方才進去時,她躺在水底一動不動:“朕看是你發瘋。”

沈邵單膝跪在小榻上,身子向前傾壓,大手扣住永嘉細軟的后-頸,將躲遠的她扯回來。

她的小臉倏而拉近,沈邵低眸盯瞧着她面上的每一瞬每一寸,瞧她顫抖如蝶的睫,瞧她褪去血色的唇,瞧她又驚又怕,又厭又恨……

沈邵的嗓音有些啞,他帶着薄繭的指腹輕蹭着永嘉的臉頰,低聲問她:“想尋死…是嗎?”

永嘉聞言一愣,她瞧着沈邵深暗的眼底在顫,似乎是怕,一瞬明白過來,她推開他,撇開頭:“我沒有,”轉眸見他懷疑的目光,唇畔冷笑又道了句:“也不會有。”

沈邵盯着永嘉看了好一會,眸底激湧起的情緒慢慢平靜下去,良久,他亦冷笑一聲:“你最好沒有…否則朕就讓你母妃和弟弟陪葬。”

永嘉身子在抖,不知是氣得還是冷得,她緊緊抱着臂,不想再多看沈邵一眼。

沈邵不再氣怒,復看窗下的人,忽覺出些旖-旎來。

若煙的羅緞裹着玲瓏曼妙,透出內里的冰肌玉骨,他方才錮着她,握在她軟-腰處的力道重了些,此刻上面生了紅,似一彎月牙,印在那片如雪的肌膚上。

沈邵抬手撩了撩永嘉垂下的濕發,見她瑟縮的躲,也不惱,只更靠近幾分,長臂一摟,溫軟入懷,息下一片馨香。

他捏着她的下巴,輕輕將她的小臉轉向自己,入目的,是無可挑剔的美貌,除了皮相還有氣質,皇家金尊玉貴嬌養出來的,連怨怒都透着矜貴。

沈邵掌心蓋住永嘉的眼:“別這般看朕…”

他的大手遮蓋下去,掩住了她大半張小臉,留於目下的,只剩櫻粉的唇,瞧上去,軟軟嫩嫩的,不知是何樣的味道……

沈邵垂眸怔怔瞧着,心底忽生出一股異樣的滋味,酸疼酸疼的,極不舒服又帶着莫名的催促的快感,他覆在永嘉眼上的指尖發麻,許久許久,慢慢的傾身探近……鼻息交錯,沈邵心亂得厲害,他欲淺嘗輒止,卻嘗到甜頭,再次觸了上去。

兩人皆是生澀的,他卻明顯積極又主導,橫衝直撞又細膩摸索,勾着引着她,沈邵抱着永嘉許久,忽停下來,大手滑-到她纖腰-上-捏-了一把,提醒她:“喘氣!”

懷中懵怔的人,聽話的張口喘氣。

他卻低笑着,趁機又吻上去。

像是江南的梅雨,淅淅瀝瀝的,纏綿不肯絕……夕佳樓的小窗下,沈邵抱着永嘉,聽她低低的喘-息,笑聲低而沉,似愉似悅。

第二日早,沈邵回宮前,叫來趙九,告訴他什麼破亭子,叫人拆了。

***

永嘉住進長公主府後,日子少了很多波瀾,似乎回到從前…但除了沈邵。

她按照他的要求入宮,隔日或者接連三四日,有時也有多日不召見,他自也有興起,自己出宮跑到長公主府的時候。

她與沈邵在一起的日子,唯靠一個‘忍’字,忍下他一切的為所欲為,傷害折-辱。她每天數着日子,盼着一月之期快些過去。

這日姜尚宮進來通傳,說宮中來人了,永嘉以為又是沈邵召見,心緒一瞬低沉下來,待見走進來的內侍,又覺不對…來人並非是御前的人。

宮人朝永嘉恭敬一禮,自稱是夏貴妃宮裏的人,來送帖子,說貴妃明日生辰,在宮中設了宴,還望永嘉能夠賞光。

永嘉接過帖子,有些意外,她與沈邵後宮的妃子皆是不熟的……

“貴妃娘娘還說,若是殿下肯賞光,那娘娘今年的生辰才不算枉過。”

這話說得……

永嘉合上手上的貼子,放在一旁,對着宮人笑了笑:“本宮知道了。”

宮人沒聽見永嘉準確的答覆,眉頭微動,卻再沒多說什麼,再次恭敬行禮,退了下去。

永嘉把玩着夏貴妃送來的精美貼子,花紙上頭還灑着金粉,倒是奢華。

“殿下明日要去嗎?”姜尚宮在旁問。

“你聽方才那下人的話,本宮若是不去,貴妃今年的生辰難道就真枉過了?倒是莫名其妙。”

“許是貴妃盼着您去,可話說回來,咱們與她又沒有過深的交情,貴妃何必這般熱情呢?”

永嘉笑了笑:“是啊…且我如今這處境…別人恐避之不及,她怎會想着給我下帖子?”

“那您去嗎?”

“不去。”永嘉放下帖子,她現在要與沈邵與和沈邵有關的人都保持距離,就算她現在擺脫不得,也不要給日後留隱患,她已計劃好,一月之期一過,便帶着母妃,逃也要逃出京城,去西疆找弟弟。

永嘉原本想得好好的,結果第二日晌午,御前來人了,說沈邵召她入宮,參加夏貴妃的生辰宴。

永嘉着實想不明白,她這麼個不受待見的人,不應該所有宴會都將她拒之門外嗎,沈邵和夏貴妃這夫妾兩人到底是為什麼,偏偏要她參加呢?

將入夜,永嘉不得不更衣,隨意收拾了一下,帶着姜尚宮乘車入宮。

夏貴妃住在含香殿。聽宮中下人傳,殿名是沈邵親提的,只因一日貴妃伺候陛下筆墨,皓腕無意沾了墨汁,陛下親自用帕子替她擦拭,聞見她衣袖間的香,甚喜之,雖賜其居的殿名為‘含香’。

永嘉沿着宮中小路,行進含香殿,殿中上下,佈置的分外喜氣,紅綢粉緞掛滿樹梢,鮮艷的顏色映在月色下,驀然為寒涼的深秋添了點暖意。

永嘉默默向內走,忽而聽見不遠處樹梢下,傳來兩聲悅耳的嬌笑聲。

隔着葉片稀疏的枝丫,永嘉瞧見夏貴妃和沈邵並立樹下,年歲尚小的貴妃,似只嬌雀,依偎在沈邵懷裏,不知聽見心上人說了什麼話,嬌嬌的笑起來。

永嘉低下頭轉身欲走,忽聽嬌滴滴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姐姐?永嘉姐姐?”

永嘉不禁蹙眉,無奈停住腳步,她聽見背後,腳踩碎枯葉行來的聲音愈近,閉了閉眼,不得已轉身,正見夏貴妃挽着沈邵走至面前。

永嘉低了低身:“陛下、貴妃娘娘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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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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