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像,但又不完全像
自從溫家小公子娶了陸絮兒,沈棲棠總覺得自己對溫老夫人有愧。
起初她以為這位老人家不易相處,可一起打牌的次數多了,她發現溫老夫人也與其他的長輩們一樣,慈祥之餘,也有年輕俏皮的心思。
老人家雖上了年紀,但還沒到半隻腳入土的時候,平日裏身體也一向健朗,不應該出這種事。
“方才溫府的家僕匆匆前來,說溫家姐姐恐怕要撐不過去了,想請你幫幫忙。”老太太已經在府門前等候了,見到沈棲棠,不禁心急如焚。
二人登上馬車,連忙往溫府趕。
才進府門,就聽裏面哭聲一片。
沈棲棠一進溫老夫人的房間,就聞到一種古怪的氣味,談不上香臭,只是並不會令人愉悅的怪異。
又是嶙峋草!
老婦人兩眼發直,呆愣地躺在病榻上,氣若遊絲,已值彌留之際。
“人還活着,哭什麼!還不快把窗都打開!”沈棲棠撥開眾人,接連在溫老夫人幾處大穴施針,又餵了一粒隨身帶着的藥丸,隨手翻出一盒易着色的朱紅口脂,在帕子上寫下一張救急的方子,“還請姑姑設法,半個時辰之內,務必將此葯煎出來!”
這溫家的狀況她們並不悉數知情,只有交給信得過的人去辦。
王姑姑不敢耽擱,拿着藥方匆匆出了門。
溫家的小輩們一時都有些傻眼。
陸絮兒作為長孫媳婦,在這家裏頗有一席之地,她面色不善地盯着沈棲棠,眸中難掩厭惡,“沈姑娘,這是我們溫府的家務事,你一個外人,也要插手么?”
沈棲棠淡淡掃她一眼,“救人如救火,老夫人清醒之際既然派人向我求救,我自然不能置身事外。”
“可是祖母都已經這樣了,你又是動針又是施藥,豈不是讓她老人家臨終都不能安穩嗎!難道仗着我們府上老太爺因公務離京,你就能這般無禮地闖入我溫府,對我們大呼小叫嗎!”
溫老先生等人都不在王都,家中只有婦孺。
可即便如此,府上的家僕也不敢對這幾位不速之客動手。
無論是長毅侯府,還是現在的沈家,都不是他們能惹得起的。
沈棲棠望向一眾同仇敵愾的婦人,皺眉,“是誰在大呼小叫?老夫人病重,府上竟連大夫都沒請,不孝的罪名誰來擔待?倘若今日老夫人不治而亡,諸位敢站出來擔這個責任么?”
床前,老太太抓着溫老夫人的手,“別與她們白費口舌,你只管治,若出了什麼差錯,責任老身來承擔便是!小棠,快來看看,她的眼珠怎麼一直在動!”
溫老夫人渾濁的雙眼一直小幅度地跳動着。
倘若她閉着眼睛,就像是一個遭遇噩夢的人掙扎着想要醒來的前兆。
沈棲棠點點頭,低聲,“她雖睜着眼睛,卻處在半夢半醒之間。在王姑姑回來之前,您多與她說說話,她能聽見的。”
兩位老人家少小相識,中年別離,萬年重逢。
瑣碎的話是永遠都說不盡的。
沈棲棠沒有細聽,只是在門口邊等王姑姑,邊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陸絮兒。
上一次在溫老夫人的衣服上發現嶙峋草的香氣時,就是陸絮兒所為。
如果那一次只是不小心,那麼現在呢?
還特意換了一種氣味,掩人耳目。
王姑姑雖只是老夫人的心腹婢女,做事卻一向縝密利落,從不令人失望。
不過三刻,她便捧着葯回來,只是看上去臉色有些難看。
沈棲棠注意到,那隻葯碗的邊緣被磕破了一些,參差不齊。
老太太親自給溫老夫人喂葯,沈棲棠便將王姑姑拉到了一旁,“出什麼事了嗎?”
“有人用了暗器,故意想打破葯爐,幸好被跟來的暗衛攔下了。”她下意識揉了揉左腕,腕上有一個紅色的印子。
她也被暗器打到了。
王姑姑擺手,“我倒是沒事,回去上點葯就好了。但是那個人很快就混進了人堆里,我們沒能抓到他。就算這次能轉危為安,只怕也還會有下一次。”
可是溫老夫人做了什麼才會招來這種禍患?
沈棲棠有些遲疑,目光不經意落在陸絮兒身上,女人也正緊盯着她們這邊,與她四目相對后,慌忙移開了視線。
她很緊張。
不過,這個女人的嘴慣會顛倒是非黑白,若直接問她,未必能聽到實話。
……
“溫老夫人服過葯之後醒了一次,老太太問她要不要先到侯府里住幾日,調養身體,她同意了。”
入夜,沈棲棠伏在燈下,十分疲憊,卻又睡意全無。
服過葯后,溫老夫人應該沒有性命之虞,又暫時被接到侯府,至少這段日子裏,不會再遭遇不測。
溫家那邊,她暫時將此事按下,只安排了幾名暗衛盯着,尤其是陸絮兒。
“不過,畢竟是別人家的事,我這麼做,會不會有點越俎代庖?”沈棲棠有些愧疚。
“你也是受她們家主母的託付,只要她心裏明白就好。”神子澈安撫道,“不過,之前用在虞晝持身上的香露,是不是也有這種‘嶙峋草’?”
“‘春橋渡’是在百寶齋標價出售的香露,不會加這種害人的東西砸自己招牌的。這種香露只能令人在用香期間沉淪,絕並不會致命,只要停止用香,幾日後就不會再有影響了。”
不過這倒是提醒她了。
嶙峋草本不該在王都出現,畢竟既不好採摘,又沒有太多價值。
除了像上邪門那樣專門研習毒術邪術的江湖門派,很少有人會到懸崖邊上折騰這些,更不必大老遠運送到王都來,對付一個年過半百的老婦人。
沈棲棠倒抽一口冷氣,“我有一個大膽的猜測……”
“王都中的某種勢力與江湖中人裏應外合,這與我們追查的某件事,倒是十分吻合。”神子澈笑了笑,“或許你可以問問上邪門。”
齊王府與溫家沒有衝突,但溫老夫人卻是沈棲棠周圍這一大圈友人之中,最不設防的那一個突破口。
沈棲棠心一沉。
柳氏迅速衰敗之後,沈家的危機已解,國師府也沒有什麼理由再針對上邪門。
於是上邪門的據點便如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
不過,護法還是忌憚他們。
只要沈棲棠隨便挑一個,他都會以最快的速度出現在少女面前。
生怕來遲一步,這些新據點就又付諸東流了。
沈棲棠不禁覺得好笑,“我又不是言而無信的人,都說了不會動你們了,這麼警惕做什麼?”
“去年說定的,是上邪門在半年內供你差使,眼下時間已經快到了,我們當然得小心提防!”
“那不如再續半年?”少女毫無託人辦事的自覺,理直氣壯,“你看,我最初提的期限就是兩年啊。白少舟非得討價還價,這能怪我么?”
“……”並不是嫌時間短好嗎!
不過,就算約定的時間到期,這傢伙大概也還是會以別的名堂支使他們的。比如,“反正遲早是下一任門主,就當提前為新門主做一點小事嘛”之類的。
護法沉默了片刻,決定結束這個話題,“所以您今日大駕光臨,又有什麼吩咐?”
“吩咐談不上,問你一些事。”沈棲棠取出一瓶香露,遞給他,“關於這個,護法可知道什麼?”
香露是昨晚阿殃從黑市裡一個無人的鋪子裏摸出來的,那鋪子的主人不在,門卻開着。小姑娘在百寶齋混得久,對香的味道十分敏銳。
神子澈派了人混入黑市,盯着那間鋪子,但是鋪主似乎已經察覺到了什麼,不僅徹夜未歸,還雇了個人,在鋪子外點了火。
那間鋪子裏還有許多摻着嶙峋草的香料,據說氣味都各有千秋。
思忖間,護法皺眉,“這香好像是門主調的,氣味有些像。”
沈棲棠臉色一變,“什麼?”
“不過門主早就不碰這玩意兒了!”護法連忙解釋,“這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老門主晚年時為了緩解傷病之痛,格外偏愛嶙峋草,所以才讓門主用這東西調了許多香,其中就有這樣的。”
“可是我在你們藏書樓並未見過這種香方。”
“因為老門主下葬時,門主將香方都陪進墓里了啊。不過,當時門中有不少人都遵循老門主的吩咐,按照香方調製過這個,所以知道的人不少。如果與黑市有關,或許,可以懷疑一下……”
那位長老。
沈棲棠自動補全了他的話,有些頭疼。
護法瞧瞧湊過來,“我已經讓人偷偷去長老隱居之處看了,他在屋外布下重重陣法,但無論門中弟子如何闖陣,屋裏都沒有動靜,想必,是真的不在山中。”
“那,如果他下山與王都勢力勾結,他最想做什麼?”
沈棲棠只是隨口一問,對答案也沒報多大期望。
但護法彷彿是聽見了什麼廢話似的,一嗤,“那肯定是稱霸啊!他們那個輩分的人,野心不死,而且要的還不止是稱霸武林,他們還異想天開,想稱霸整個江山呢!”
“……???”
沈棲棠愣了愣,無言以對。
這麼理所當然的嗎?
可是想稱霸,為什麼還要和齊王府有所牽扯?
他當時直接和皇帝談不好么?
沈棲棠皺眉,突然琢磨出些許不對勁來,“對了,你們這位長老,今年多大年紀?”
“比門主大十歲,三十七出頭。”
少女一驚。
白少舟上回說他們小時候聽這位長老講江湖舊事,她就以為這人少說也是六十開外的年紀!
她回到府里,匆匆忙忙逮住神子澈,“顧時弈多大歲數?”
“二十九吧。”
“……”
沈棲棠頓時又打蔫了。
她還以為抓住了什麼關鍵來着。
神子澈聽她垂頭喪氣地捋出失敗的推測,不禁笑了笑,“倘若如你所想,顧時弈就是那位上邪門的長老,虞晝持當初又何必大動干戈去抓上邪門的人?”
“我這不是以為齊王肯定瞞着自己的身份了嘛,你也說了啊,他肯定另有所圖。”
沈棲棠用指骨輕輕叩着自己的腦殼,心煩意亂。
如果齊王府圖的還是虞晝持的江山,她倒也不至於這麼憂心忡忡。
但現在這大啟,已經是虞沉舟的大啟了。
自家人的江山,四捨五入也就是她的。
眼下有人不僅傷天害理,還打算往她口袋裏掏些東西,這就太囂張了!
“不行!”
她蹭一下站起來,還沒衝出門外,就被拉住了。
神子澈挑眉,“又要去哪裏?”
“我去看看溫老夫人。她得趕緊好起來才行,再晚,魚都得漏網跑了!”
“……”
也就這種時候最上心了。
神子澈放心不下,跟着她一起過去。到了老太太院子門口,只見一個小丫鬟進來通報,說是陸家的兒媳與孫媳來看望溫老夫人。
“她們早上也來了一次,老太太沒讓她們進去,現在又來了。”
小丫鬟提起那些人,幾分厭惡難以遮掩。
沈棲棠敏銳地捕捉到了她語氣中的情緒,問,“她們做了什麼?”
“也沒有,只是血口噴人,在外面散佈謠言,狗咬呂洞賓呢。說咱們老太太覬覦溫老夫人留下來的那點體己錢,所以才強扣着臨終的病人不肯放她回去,她們那些做小輩的連送終的機會都沒有……聽說已經有好些人都知道這事兒了!”
小丫鬟忿忿地說著,又覺得在這兩位面前提起這些不太合適,連忙跑進院子裏去了。
神子澈蹙眉,“若一直將她們拒之門外,難免令外人浮想聯翩。”
“自己不敢與侯府正面交鋒,便攛掇了外人幫腔,試圖讓我們不得不迫於壓力將溫老夫人送回去——這做法,我怎麼聽着這麼耳熟?”
神子澈似笑非笑地睇她一眼,“你說呢?”
……
陸絮兒領着溫家那幫女眷,像一面銅牆鐵壁似的圍在長毅侯府的大門外,並不硬闖,只是一個個披麻戴孝,哭天喊地嚷嚷着要將溫老夫人請回府里去,以成全孝道。
府上的女眷,除了溫老夫人,本就多是些沒主意的。陸絮兒能言善道,一旦起了頭,其餘幾個便都被她牽着鼻子走。
這大半年,她早就料到了。
一群女人泣不成聲,提的也不是過分要求,駐足旁觀的人也都紛紛聲援,雖不覺得侯府會貪溫家那點前,但仗勢欺人這頂帽子卻已經扣下了。
陸絮兒心中暗喜。
接下來,就只需要等府里這些人頂不住壓力,把溫老夫人送回來。
可漸漸的,身後眾人那些言論卻漸漸變得不對味兒了。
“別聽這群不孝不義之人胡說八道了!那溫老夫人只是身體抱恙,在侯府里休養呢!昨日傍晚我都瞧見了,侯府的老夫人牽着溫老夫人的手,一塊兒進去的!”
“什麼?老人家還在世,她們怎麼能做這副打扮!這不是咒長輩出事嗎!”
“你想啊,侯府里住着什麼人?那小妖女再怎麼說也是沈家的人,能眼睜睜看着一個活人在她眼皮子底下斷氣?一看就是還有救的!這幫不肖子孫急匆匆就想把老太太接回去下葬,也不知道安得什麼心!”
議論鋪天蓋地,先前還同情她們的人頓時便成了指責。
陸絮兒大驚,臉青一陣紫一陣,恨不能落荒而逃。
怎麼會突然變成這樣!
這樣的招數分明屢試不鮮,為什麼每次一沾到沈棲棠就失靈了!
不該如此!
卻說此時,侯府後門。
阿殃哈欠連天地回來,一見沈棲棠,便歡歡喜喜地蹦躂過去邀功,“已經成了!”
“這麼快?”
“別小看我們叫花子呀!我那些乞丐朋友,別的本事不大,嚼舌根可都是一流的!更何況,他們現在就靠着姐姐這裏的活吃飯,當然踴躍了!”
這是不是也算……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
沈棲棠又取了個小錢袋,塞進阿殃手裏,笑吟吟地道,“那些女人難纏,怕是不會善罷甘休,接下來幾天,也請你的朋友們多擔待了。還有之前讓你們查黑市的事……安全起見,不要靠得太近,但如果有風吹草動,及時告訴我。”
阿殃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才走出幾步,又繞了回來。
她猶豫地說,“剛才帶頭的那個少夫人,我之前見她和一個男人在溫家後門的暗巷裏會面,十分親熱,但時隔許久,我也有些拿不準這個到底和姐姐要查的事有沒有關係。”
“什麼時候?”
“我去涼池那次,在路上撞見的。”阿殃想了想,“不過當時着急跟蹤商隊的人,沒多留意。只記得那個男人左臉有道疤,不難看,很英氣。但是衣服的面料很貴重,不像是那種浪跡江湖的人。”
“那,像是王孫公子或者是朝廷命官么?”
阿殃搖頭,“也不像。但也可能是過了太久,我記不清了。我只記得,那個人的衣着打扮,和商隊的不一樣,和上邪門那些哥哥也不一樣。”
她只是瞥了幾眼,能記這麼久,也不容易了。
沈棲棠索性將她帶回了院子裏,找出紙筆,照着她的說法,略畫出一個大致的模樣。
阿殃歪頭,有些苦惱,“姐姐,你這畫的,像是像,但是又不完全像。”
“哪裏不像,我改改?”
“太潦草了,這都不像個人。”
沈棲棠,“……”
這小崽子真的懂人情世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