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 是先帝啊!
無論是王都還是江湖,長毅侯府的手都能探得到。
可是蠱術詭譎,沒有精通此術之人,就算能找得到,也必定要花費不少功夫。
溯娘是可以,但她絕不會願意這麼做。
否則那天也不會刻意支開他了。
唯一能答應與他在這件事上放手一搏的人,唯有凌雲訴。
他將前因後果告知,又補充了一句,“我查過,就算中了痴心蠱,也不見得必死無疑。”
既然世上有百毒經卷能解蠱,未必沒有別的辦法。
“賭這種微乎其微的可能,不如抱必死的決心。”凌雲訴皺眉。
他有些猶豫。
如果換作是他,面臨這樣的選擇,他也一樣會做出相同的判斷。
“我可以幫你找。”男人嘆氣,“不過把痴心蠱交給你,有一個前提。你必須拿解蠱的辦法同我換,否則,就算找到了,也一定不會交給你。”
“……”如果有辦法,他也不必低聲下氣來找凌雲訴了。
神子澈垂眸,思忖片刻,點頭,“可以。”
只要知道蠱蟲在哪裏,想拿到也不難。
大不了,做一回梁上君子。
……
阿扇的死訊從宮中傳來,是因為皇帝下令,讓國師府協助柳赴霄查下毒之人。
宮中各處人心惶惶,這會兒倒是都想起沈棲棠來了。
柳太後下詔,轉託錦鸞宮的太妃請少女入宮小住,沈棲棠也沒拒絕。
現在她自己的葯對枯榮已經不大管用了,只有溯娘的蠱術還勉強能奏效,住在宮裏還近一些。
“咱們這位太後娘娘,也就在這種性命攸關的時候,才格外不計較‘過往恩怨’。”
太妃倚在窗前,嘆氣。
自從藥水被抹在門上,幾個眼高於頂的宮人都着了道,從此就不再來鬧事了。
的確清凈了不少,卻更冷清了。
沈棲棠盯着灰濛濛的天色,想不通,“阿扇怎麼這麼快就……按理說,只要調養得宜,她至少還能再活一段時間的。”
“那般心高氣傲的絕色尤物,正值盛放之年,卻突然成了個面目可憎的老嫗,換了是你——”太妃一怔,搖了搖頭,輕笑,“換了是你,說不定還真能想得開。但她一個倚恃容貌而生的人,是絕不能接受自己變成那樣的。”
少女愣了愣,“是憂鬱而死?”
“是自戕。確信自己無葯可醫,便趁皇帝不注意,偷偷將那些華美的綾羅纏成布條,上吊自盡了。”
太妃有些感慨,但已經不會為此而難過了。
這宮苑之中,盛極時便凋謝的花太多,她早已見怪不怪了。
她說,“那是仰天子鼻息而活的人。這樣的選擇也算聰明,橫豎時日無多,傲然赴死,尚且能得皇帝幾分憐惜。倘若苟且幾日,少不得要遭到厭棄。”
無論別人怎麼想,沈棲棠定是要活到此生最後一日的。
但這種念頭,她也稍稍能領會幾分。
“虞晝持那種人,會為了她的死而難過么?”
“芝焚蕙嘆,兔死狐悲。”
太妃這樣說。
就連沈棲棠自己都難免物傷其類,更何況皇帝與那位美人還有夫妻之恩。
她還是不能釋懷,想去小樓見百歲。
離開前,她聽見太妃悵然若失地喃喃自語,“春花是不能開得太艷的,否則令群芳忌憚,喚來春風春雨,不過轉眼就被埋入淤泥……”
阿扇是這樣,先皇后也是這樣。
還有許多連名分都得不到的姑娘,在這宮牆之下,也沒能活過初春。
……
皇帝要為阿扇做整整四十九日的法事。
這不合規矩。
滿朝文武都在勸,但虞晝持不聽,盛怒之下,還殺雞儆猴,又是斬首又是貶謫,這就有些過火了。
但神子澈卻只是眼看着朝中亂作一團,稱病不出。
六部之中,出頭的尚書、侍郎都被下放入獄,吏部的陸侍中平白撿個便宜成了尚書,也開始明哲保身。
不過外面沸沸揚揚的流言終於還是傳進了宮裏,陸府中出了只貓仙姑的事沒能瞞住。
有人彈劾陸尚書豢養妖物,致使皇嗣夭折。
陸尚書無計可施,索性聽了侯府的勸,將貓兒獻入了宮中。
“她居然真的來了。”
沈棲棠坐在小樓里寫下一張藥方,盯着窗外紛飛的雪,有些怔忡。
貓兒不會擅作主張,如果沒有沈川芎的指使,她此刻應該已經逃了。
百歲不知道她在說些什麼,茫然地看向她,在紙上寫——誰來了?
“嗐,一個朋友。”沈棲棠回神,將藥方遞給她,“我思來想去,若要治好你的嗓子,或許這葯能有用。……就算沒用,也不會有害處。”
這是她手裏為數不多的“藥方”,與毒不沾邊。
百歲有些詫異。
她單知道沈棲棠這幾天又是翻醫典又是煎藥試藥,卻沒想到是在準備給她的東西。
初秋承諾她的事,這傢伙居然還放在心上。
小姑娘鼻子有點兒酸澀,然而還沒等她哭出來,被感激於心的當事人就優哉游哉地冒出來煞風景,“用不着謝我,你這字太丑,我看不懂。不過,要是治好了,可別忘了給診金。”
“……”滾吧,沒你這個恩人。
錦鸞宮位置太偏,離貓兒所在的地方太遠。
沈棲棠只要一離開錦鸞宮的大門,就會被人盯上,想去見貓兒一面問清緣由,只怕會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不過小樓里的太平日子也沒能過太久。
大概是阿扇死後的第十日,宮中亂了起來。
柳赴霄在宮外查到線索,一路順藤摸瓜,人證物證都指向了德妃徐氏。
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做這種事了,有淑妃一案在前,幾乎所有人都相信了這件事。
虞晝持在盛怒之下,下令將她處死,並奪了徐家虎符。
“聽說皇帝原本還打算遷怒徐家,夷平他們九族。太后和柳國公都沒勸成,若不是這道詔書最後被國師攔下,只怕這王都就要大亂了……”
太妃擁着雪狐裘,在廊下觀雪。
沈棲棠與百歲都陪着她,有些沉默。
老婦人又笑了笑,“國師搬出了先帝遺命,不惜得罪皇帝、不顧病體攔下詔書,如今徐家對他可謂是感恩戴德。”
“徐家奉命戍守疆界數十年,麾下眾人對他們忠心耿耿,這實力並非一道虎符就能剝奪的。”沈棲棠嘆氣。
阿扇一死,虞晝持心緒不寧,清凈翁之毒絕不消停,怒火與毒火齊燒,連這點判斷力都拋諸腦後了。
她垂眸,低哂,“收回前言。喜歡也好,同病相憐也罷,他對阿扇的確是真心的。”
不過下毒之事,真相未必就是如此。
神子澈到底不放心她體內的毒,每隔五日就進宮帶她去找溯娘。
這日傍晚。
二人幫着溯娘清掃庭前雪。
沈棲棠遲疑良久,“停燈……當真是德妃的手筆么?”
青年動作一僵,淡笑,“怎麼突然這麼問?”
“本來倒也不覺得。不過你攔下株連徐家的詔書後,他們居然沒有起兵的打算,這不合徐老太爺的性子,除非,他是被你勸住了。”
“這又能說明什麼?”
“查出德妃的是柳赴霄,救下徐家的卻是你。不覺得顛倒了什麼嗎?”
“職責而已。你應該明白,那封詔書一旦到了徐家,這時局就要大亂了。”神子澈雲淡風輕地說著,繼續掃雪,“在懷疑我?可你從未懷疑過秦寄風,怎麼換做是我,就——”
沈棲棠蹙眉,小聲打斷他,“少拿秦寄風說事。如果是為了時局着想,在皇帝下詔前你就該勸住了。對外稱病,是說得通。可你到底病過沒有,我還能看不出么?”
“……”
“不是德妃做的,對吧?”
有過一次前車之鑒的人,不應該做這種蠢事。
神子澈沉默良久,笑了笑,“你沒證據。”
“事已至此,我還能到虞晝持面前告發你么?”
那豈不是成了自掘墳墓。
沈棲棠呼出一口白氣,搓着手,小聲,“我好像大概明白,為什麼每次提到某些事,你就對我諱莫如深了。”
從葉太師被斬首的那一次起,她就該意識到的。
“你是從哪裏得到停燈的?還有柳赴霄……”
“他知道的。”神子澈不再瞞了,卻也沒有看她,“你生病的時候,白少舟到侯府送信。停燈是他拿來的,也是柳赴霄親自放進阿扇的飲食里的。”
就算日後有人翻舊賬,也不會查到他。
他什麼也沒做。
沈棲棠愣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柳夫人的事,你已經告訴他了?”
“是他自己找到的。我只是在他來找你問葯的時候,提醒他——你留下的藥方,都在那些抽屜里。”
沈棲棠,“……”
“我告訴徐老太爺德妃中毒的真相,他認為那是虞晝持和柳國公因為忌憚徐家,聯手演的一場戲。就像當年對虞沉舟和沈家一樣。”
神子澈湊在她耳邊,低沉的嗓音猶如真正的魔魅,帶着幾分蠱惑的意味。
像是為了給她一些消化的餘地,他停頓了片刻,才又繼續說,“徐家眾人重情重義,卻也高傲自負,成為棄子后,已然靠向了侯府。現在,沈川芎在北境得到的那些勢力已經成為一步活棋,你……不高興么?”
誠然。
如果北境要動,徐家是最好的助力。
二者合力,定然不容小覷。
只是這樣名不正言不順的事,絕不是阿姐生前想要的“公道”。
青年似乎洞察她心中所想,“現在的虞晝持暴虐成性,朝野一片怨聲載道。你不也趁機讓你那些‘小掌柜’們趁機煽動人心了么,還怕什麼呢。”
沈棲棠皺眉,“可是你在這種時候放任諸事不管,恐怕……”
“只有我這個做國師的失職,你四哥才會安心。”神子澈不以為意,凝視着她的雙眸,“我說過,我會幫你的。”
“……”
“權術之爭,一定會有人為此喪命的。她們的死,與你無關,不要放在心上。”
“……”
“你就當德妃是為她害死淑妃而償命。”
“那阿扇又是為誰償命呢?”沈棲棠望向他,片刻,搖頭,“我沒有因此怪你的意思,不管是我,還是沈家,都是既得利益者,哪有佔盡了便宜還賣乖的。她是自盡的,我知道。”
只是王都這潭水起初就污濁不堪。
水中浮浮沉沉的所有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阿姐也無辜,不也沒人憐惜她,放她一條生路么。”沈棲棠笑了笑。
越是這種時候,沈家人就越該避開,免得天還沒亮,就先死在了夜晚最暗時。
況且百歲被濃煙熏毀的喉嚨總算有了起色,沈棲棠索性留在小樓繼續替她調養。
“雖然恢復得很慢,但再過一段時間,日常交談應該就不成問題了。”
她擺弄着那些瓶瓶罐罐,安慰道。
百歲極其興奮,一舒坦點兒,就到處拉着人說話。若不是沈棲棠管着、太妃勸着,她這剛好轉起來的嗓子又要廢了。
不過,她從沒在沈棲棠面前說過一句完整的話。
“你明明也不討厭我啊。”少女托着下頜,用筆尾戳了戳百歲的腮幫子,“怎麼寧願和劈柴浣衣的宮女扯皮,都不樂意和我聊?”
百歲扭過臉,在紙張上寫——怕被你氣死。
“我什麼時候氣過你?”
“……”自己心裏就沒點數么?
百歲沉默着,丟下筆跑了。
太妃在樓梯上聽着,覺得有趣,在庭中才追上她,“當真?”
百歲怔了怔,回頭望向小樓,確定沈棲棠聽不見,才用那破鑼鼓似的嗓音,紅着臉小聲嘟囔,“我只是希望,恢復以後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用從前柔兒的聲音向她道歉而已……總要有始有終嘛。”
“你倒是日日惦記着,說不準,她早就忘了。”太妃輕笑着,拍了拍飄落在小姑娘肩上的雪,“再熬過一段時間,應該就能大仇得報了吧……”
“嗯。”
……
因停燈之毒而死的人,死後皮肉也會被毒性銷蝕。
阿扇死後的第四十七日,沈棲棠出了宮,隨神子澈去了城外停靈的壽祿寺。
皇帝被惡病纏身卧床不起,過來弔唁的人也就不多,法師休息時,靈堂只有幾位奉命守靈的老宮人,也都頭髮花白,大概都已過了六旬。
“真是奇怪,這美人竟這麼快就只剩下屍骨了,昨日有個小丫頭冒冒失失撞到了棺材蓋,我一看,那骨頭竟也和先帝似的,隱隱隱隱泛着金色……”
宮人見四下無人,低聲議論着。
“我原以為,這種異兆大概是因為逝者生前不凡,來世有福。可現在看來,只怕是因為他們被什麼妖魔纏上了!”
“可宮裏不是說,美人是因為中毒后花容失色,所以才不堪痛苦自盡而亡的嗎?陛下是得了急病啊……”
“這誰說得准呢?你看這美人,年紀輕,所以老起來格外顯眼。先帝都到了那個年紀,即便有變化,也看不出來了!”
門外,沈棲棠不覺一怔。
先帝雖是暴病而死,但中間也是隔了幾日,一天天衰弱下去,前後熬了近一個月。
那時她在外遊歷,直到阿姐被逼入冷宮,才得到消息趕回來。
到王都時,先帝早已下葬了。
可若也是停燈……
神子澈也想到了,示意沈棲棠躲到了無人的暗處,低聲,“倘若不知道這種毒是什麼,太醫有沒有可能像你那樣,緩住毒性繼續發作?”
少女皺眉,“施針的穴位並非獨有,尋常救治,也有可能停住。”
只是靈堂中的幾位宮人年邁,又過了多年,這些話未必當真。
二人思忖着。
“我立刻派人去皇陵探查,你去向沈大人他們打聽試試,還有母親和長公主等人那邊,或許會有線索。”神子澈道,“只是齊王府這陣子也頻頻有異動,我讓灼炎跟着你,多加小心。”
“好。”
……
“先帝駕崩的時候?”
沈府,老爺子捧着本書,聽見這話,不免有些詫異。
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他一捋鬍鬚,“容我想想。”
沈棲棠不想干擾他,便沒提到阿扇,只是心不在焉地翻了翻他手裏那本書。
是《道德經》。
“看這個做什麼?”
沈杉寒嘆氣,“清凈,無為嘛。”
多事之秋,窩在家裏什麼都不做才最安全。
偏他們又愛管閑事,誰病了來請,都狠不下心來推脫。
沈夫人沒好氣地瞪他一眼,向沈棲棠抱怨,“就這一個多月的工夫,你爹都遇到四回險了,還有你二哥三哥,也都被人給盯上了。不是宮裏那位大發雷霆差點把他們宰了,就是不知道從哪裏招惹來的刺客擋着路,要不是侯爺派了人暗中護着,現如今壽祿寺里也該有他們爺仨的靈位了!”
“呸呸呸!”沈棲棠下意識連啐了三聲。
沈夫人意識到什麼,也輕輕打了一下嘴,才愁眉苦臉地道,“也不知今年是撞了什麼邪。幸好咱們都在一起,但願你四哥也平安無事……”
“他會沒事的。”沈棲棠笑了笑,“已經回來了,只是也不死心。”
沈夫人愣了一下,很快平復了詫異,苦笑,“我就知道。你們兩個么兒,都是最不讓爹娘省心的。”
卻也是對這一家存亡最上心的。
只是不知,這般汲汲營營,到頭來究竟有沒有結果……
“是了!我就說美人的病症怎麼那般眼熟!”沈老爺子突然回神,一拍大腿,“是先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