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間驚魂
A市中心醫院,晚上十一點,地下一層。
厚重的天花板完全隔離了上層人來人往的喧鬧,空曠的底層大廳里除了白漆石柱外毫無裝飾,只有單調的空調換氣聲在白慘慘的燈光下單調的重複。像是一個哮喘患者的□□。
十一點二十三分。死寂的大廳里突然響起機器的叮咚鈴聲,而後東南處電梯顯示屏紅光閃爍,鐵門緩緩打開,走出了幾個少年。
這些少年年紀都在十四五歲,身上都是A市貴族學校的校服,神色之間也都有些養尊處優的傲氣,似乎都是貴胄子弟出身,但舉止之間卻頗有章法規矩,又看不出什麼輕狂囂張的二代通病。他們出了電梯后並未四散亂逛高聲議論,而是聚在一起默不作聲,好像在等什麼消息。
在四處看了一圈后,人群中貌似領頭的那個少年點點頭:“看來說的就是這裏。從大門直接進去,後面應該就是太平間。”
他對面另一個少年微微皺眉:“這裏簡直就像裝修都沒搞完,連個保安招待都沒有,白錦你確定你找的那個人沒說錯?”
“他在中心醫院的太平間當了十二年保安,閉着眼睛也不會認錯地方。而且這裏又不是給活人住的,要裝修幹什麼?”叫白錦的少年微微冷笑:“顧權,要是怕了你可以直說,不用漫天找借口。”
“我怕你媽。”顧權冷淡的爆了一句粗口:“你以為我和你這種變態發育的兩棲類一樣蠢么?就算這裏沒保安,天花板上就沒有攝像頭?”
他罵得惡毒,白錦卻神情平靜,絲毫不以為意:“太平間又不是什麼要地,只要一到了晚上,值班的保安基本上就都在偷懶打牌,就算有攝像頭也不會有人看……而且就是被發現了又怎樣?今天是星期六學校放假,校規里也沒說不準到醫院來吧?”
“到醫院和到太平間是兩回事。”顧權哼了一聲:“不要偷換概念。”
“我們大可以說自己是看錯了以為負一層是停車場。”白錦攤了攤手:“這種小事就算知道了也最多被罵兩句熊孩子作死,我不認為你的家長就會對這件事格外敏感,你根本就不用這麼瞻前顧後。除非……你怕被別的什麼人收拾?”
說到最後一句時,白錦格外在“別的什麼人”上加重了口氣。他身後的幾個少年立刻就跟着噗嗤笑出了聲,其中一個還頗為湊趣,當即就捧住了白錦的場:“說能收拾顧家少爺的別人——顧權,你最近跟顏少的關係還好吧?惹翻了他沒什麼大礙吧?”
慘白燈光下,顧權一張兩三分肖似顏寧的臉立刻泛起了潮紅,他面無表情的掃視對面,目光像刀子一樣剮過白錦和幾個出挑的少年,語氣和目光一樣尖利:
“容我提醒你們一句——你們這些綁在一起都在顏寧手下過不了幾招的廢物,是哪裏來的自信以為自己可以不被他收拾的?我跟他的關係怎麼樣不勞諸位費心,倒是你們——明知道顏寧的忌諱是什麼還自己找死,到時候事情鬧大了,你們就這麼有信心自己能獨善其身,不被顏寧重點招呼?”
一行人的臉色瞬間有些不自然。
顯然,被顏寧重點招呼……確實不是什麼好事。
————
“的確是應該重點招呼招呼。”
顏寧嘆息道。
他和江羅正坐在底層大廳的門腳處,頭頂上是暗紅熒光顯示屏,太平間三個大字正在循環閃爍。
儘管空曠大廳里的燈光依然明亮耀眼,顏寧的嘆息聲也響亮而迴音裊裊。但距離他們不過數米遠的少年卻還圍聚在一起,兀自忘情的爭論,似乎絲毫沒有意識到爭論中的人物就在身後。
就好像眼睛與意識都已經被蒙蔽。
沒錯,蒙蔽。一葉蔽目,不見泰山的蒙蔽。
哪怕是已經在實驗中見證過數次,但當再一次親眼看到這樣的情景時,顏寧都仍舊忍不住驚駭。畢竟從各種意義而言,這個法術的來源都已經實在太過荒誕——它的設想來自於《淮南鴻烈》一個純屬譏諷的囈語,即所謂被螳螂捕蟬時藏身的葉片,用之可以隱形。在通常意義上這個一葉障目的故事都應該是絕佳的寓言和勸喻,但江羅的才能確實遠遠比顏寧想的更不講道理,當他無意間斷章取義了這一段諷刺后,道經所記載的諷喻就反而變為了對自己的無情冷嘲。
——比如此時,顏寧的額頭上就貼着一片螳螂用以藏身的樹葉。
一葉障目,一葉障目,往日裏迷信書本的人被樹葉蒙蔽雙眼,而現在立場全然顛倒,換做樹葉前的芸芸眾生茫然不知所措,睜眼不見泰山。
但一葉障目的蒙蔽當然不是隨心所欲。就算已經讓對方無視了被樹葉遮蔽的活人,但卻沒有辦法掩蓋活人的痕迹。當一眾少年的的互懟正在高潮時,一個全程神遊天外的小個子男生就偶然轉頭看了太平間門口一眼,然後他啊的一聲驚呼往後猛地一跳,把身後的一群人險些撞了個跟頭。身邊的人一把將他扶住,語氣刻薄:“怎麼?腿軟了?”
“不是!”那男孩驚魂未定聲音尖利,伸手直指江羅和顏寧的方向:“你們看到那裏的兩個板凳沒有?左邊那個板凳剛才動了一下!它動了一下!”
人群立刻安靜了剎那。
江羅僵在了左邊的凳子上,顏寧轉頭喵了他一眼,面無表情。
沉默了片刻后白錦越眾而出,探頭往門口處看了一眼,輕輕嗤笑:“兩個板凳而已。估計是光影效果加上你心理作用。林源你的膽子也太小了。”
林源白着一張臉:“但我明明看到板凳的後腿翹起來了……不可能是光影效果……”
顏寧看了江羅第二眼,面色晦暗。
“那是你糊塗了!”白錦冷笑道:“你一開始不來我也不會說什麼,現在來了就亂喊是幾個意思?好,你既然說板凳有問題那我就把凳子拿來給你看看有什麼問題——不過消遣我有什麼後果,看來你今天就可以試試了。”
說罷他對着林源森然一哼,似乎是想殺雞儆猴恐嚇恐嚇這小個子的男生。但人群中林源還來不及有什麼反應,他身後卻有兩個人迅速綠了臉。
“——怎麼辦?馬上開溜?”
“你不知道這間太平間有感應門么?”顏寧面色僵硬,從嘴角里迸出聲音:“現在一起身離開就會被紅外線探測到,到時候太平間大門再來個自動開關,你覺得這些小崽子會怎麼想?”
江羅的臉色與頭頂的綠色燈光相映成輝:“這是什麼狗屁設計?太平間裝什麼感應門!”
“這裏原來就是車庫改的,有一套熱感應設備用來控制分流大小型車輛,現在算是廢物利用。”顏寧語速飛快:“現在不說這個,你能想個辦法敷衍過去么?”
江羅立刻將手伸進了腰包,摸索片刻后掏出了十幾張皺得一團糟的草稿紙,上面的筆畫鬼畫桃符簡直絲毫不能辨認。他就着燈光辨別了片刻,向顏寧猛烈搖頭:
“我只帶了收拾鬼的東西!”
在說話間白錦已經轉過了身,朝他們這邊邁開了腳步。顏寧迅速思索了片刻,摸出手機便準備撥通白錦的號碼,打算用手機鈴聲緊急轉移這些人的注意力。但手剛摸上鍵盤還沒摁下,他就聽到頭頂電燈嘶啦一響,整個大廳驟然一片黑暗。
這一片黑暗瞬間就攪亂了局勢,幾乎是在燈滅后的一剎那幾聲高亢的尖叫就震動了整個大廳,其中明顯聽得出來那個林源的聲氣,然後就是幾個人開始哇哇亂喊,互相慘叫着手機手機手電筒,驚慌失措的伸手摸來摸去,甚至噗通摔倒在地——場面立刻就亂成了一鍋爛粥,剎那間好像每個人都失去了語言功能只會嗷嗷亂叫手舞足蹈,完全已經失去了章法秩序。
片刻之後恐慌還沒有平息,大廳的一角突然亮起了一道強光照亮了大片黑暗,而後就是某人忍俊不禁的哈哈狂笑聲。在一片混亂里幾個人下意識轉頭,只見到白熾的光芒中顧權拿着個軍用手電筒,扶着牆壁笑得渾身發抖已經直不起腰來。大廳中的眾人驚魂未定還在伸手遮擋強光,就聽到白錦呸的一聲吐了口唾沫,罵道:“媽的是你搞的鬼?!”
顧權呵呵大笑:“什麼叫我搞的鬼?你們不是說要刺激嗎?那現在我專門叫人把照明線路的電閘拔了來個摸黑襲擊,姓白的你說刺激不刺激?現在這麼一片黑,攝像頭也不管用了是不是?”
白錦沉默了,周圍的人只能隱約聽到他的磨牙聲。
但還有一個人比白錦更咬牙切齒。顏寧的臉終於和江羅變成了一個顏色,他的聲音簡直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老子沒見過這麼作死的!”
毫無疑問,在這種黑黢黢光線不均的環境中,就算是人要找人都要大費周折,更不用提外表縹緲不定本來就是一團霧氣的魂魄。所以視線被封鎖后他們來這裏的目的基本上也就成了笑話——先發尚且還可以制人(或者制鬼),但如果在這種環境下都能發現痕迹,那就差不多已經是陰氣入體幻象叢生,等着藥丸的節奏了。
況且鬼神無憑人自招致,就算原來的魂魄沒有什麼惡意,被這麼尖叫驚擾之後恐怕都要蠢蠢欲動,趁着驚惶與恐懼來鬧鬧風雨。而對於這些溫室里嬌慣大的貴胄子弟來說,這種風雨恐怕就已經足夠讓他們魂飛魄散,乃至於留下終生的禍患了——鬼魂時那麼好招惹的么?
顏寧這幾年在江羅身邊實在算是見得不少,瞬間就摸清了頭緒做出了決斷,摸出手機便要打電話招呼就近的保安,準備叫幾個人來喝止這幫傻比。甚至如果有必要,他都想當場揭掉額頭上那片樹葉,現身說法讓這群崽子來個屁滾尿流。
但他剛摸到手機屏幕,旁邊猛地伸出一隻手來,死死的按住了他。
“噓。”江羅啞聲說:“別出聲。”
顏寧皺了皺眉,忽然手指一顫,手機幾乎滑落。
——此時大廳中手電筒的光芒已經熄滅,在黑暗中被驚嚇后的少年還在吵吵嚷嚷互相指責,似乎一時半會還沒有足夠的膽量衝進太平間。而在熒光招牌那點唯一的幽幽綠光照耀下,顏寧與江羅q並肩而坐,卻全都身體僵直。
人在黑暗中聽覺往往更加靈敏,所以哪怕大廳中一片喧囂,他們仍然能聽到身後那輕緩震動的悉悉簌簌,而後是叮咚一聲,幾不可聞。
是感應門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