擴張

它的推測是正確的。

儘管在數秒鐘的時間裏，從天上呼嘯灌下來的風力少說強了十倍,連地面拳頭大的碎石都被激得四處亂滾。但云層中那隻手掌反覆掙扎,終究不能掙脫封印的束縛。只是僵持之時烏雲翻滾如浪，無數漆黑的雨水傾盆而下，他們四周浸透了墨水那怪異的香氣。

在神秘學的法理里,墨水與文字緊密聯繫,是有相當用途的“工具”,如果當作封印的介質,在法理上並沒有問題。但墨水並不是能長久留存的東西,用墨水鑄造的術式也很難說能維持多久。這些雨水之中參雜墨跡,正是封印術逐漸鬆動，法力隨着墨水溢出的標誌。

這當然是非常罕見的怪事。江羅體內的封印當然是他自己的設置,無倫有意或者無意,封印上都會下意識的帶有部分“原典”……帶有原典的法術，怎麼會輕易消退動搖呢？

仙家望了望地面上懸着的那一點孤魂。以法力灌注神識仔細探查,可以發現魂體中有無影無形的物事輕煙一樣扶搖直上，牢牢繫着昏暗雲層的某處。哪怕隔着封印，魂體的殘片仍然有不可隔斷的聯繫。仙家對魂魄的理解並不能算有多麼深刻，但隱約之間可以揣摩：如果這種聯繫可以穩定、拓展，乃至於實體化為某種運輸的管道……

當然，雲層上的魂體本質上依然是處於被封印狀態的，驟然的波動不過是被顏寧刺激了而已。在數分鐘的掙扎之後,變化的黑霧漸漸緩和,被漫天的墨水拉進了深厚的雲層。

但就在此時,仙家突然張口，一道火光在空中一閃而過，筆直擊中了地上懸浮的殘存魂體。

仙家的目的顯然不是這個支離破碎到極點，甚至連自我意識都不再擁有的殘片。那道火光無聲無息的融入了魂體之中，片刻之後又悠然飄出，徑直朝着天空飛去。

顏寧皺眉，他從那點火光里感受到了熟悉的氣味：“那是……”

“那是原典。”仙家緩緩道：“只不過是被稀釋之後，毒性大大降低的原典。”

在潛入江羅夢境時，顏寧首當其衝，率先被江羅意識深處的“原典”衝擊。而仙家深藏在顏寧的元神之中，有一層識海作為緩衝，盡可以從容不迫，伺機挑選被江羅與顏寧雙雙過濾，毒性大為降低的“原典”。這也算是它冒險前來，索要的一點小小“報酬”。原典奧妙難以想像，仙家自取得這點東西后，一直深藏起來沒有多加揣摩。但現在稍微釋放一點，竟然也如臂使指，運用自如。

那原典去勢極快，只看空中火光閃耀了幾次，便迅疾直入雲層，被吞入了密佈的漩渦之中。

“哪怕彼此分割，魂與魄之間是存在着聯繫的。”仙家主動向顏寧解釋：“古時趕屍的法術，有個小小的法門，便是將魂魄拆分，在千里之外以招魂術將單獨的‘魂’調走，而後將魄拘留在遺體之中，利用魂魄之間的相互勾連，搬動起來便更方便些。但對這種聯繫的研究也僅存於此，因為分離魂魄的咒術實在太過冷門，且多得是更加方便的手段，自然沒什麼人關注這種未知的聯繫。不過……”

話音未落，頭頂翻滾的烏雲便驟然收縮內聚，數秒之內已經吐出了一半的面積。

“原典”固然玄妙莫測，但在本質上來說，它依然是一種“知識”，只不過是高度危險而神秘，擁有活性的“知識”。正如仙家所猜測的，既然魂與魄的聯繫可以用以傳遞信息，那麼只要稍加改造，自然可以傳輸信息所構成的知識。

簡單來說，玩偶中殘存的那點魂魄，應該已經被改造為了高效率抽取原典的工具。而抽取的原典自下而上，經由魂與魄的聯繫而源源不斷地注入封印，注入另一半殘損的魂魄。如此一來疑惑解釋了大半——江羅的封印本該堅硬到不可動搖，除非被封印的物事也漸漸擁有了原典!

仙家的思路運轉飛快，而頭頂的雲層正在如活物一樣蠕動聚攏，如此的異象，意味着內部封印的魂體正在劇烈活動，試圖吞噬並消化仙家送來的這一點原典。無論是地面還是雲中，被切割的魂體都帶着對原典不可抑制的渴望，甚至足以壓制住魂魄互相感應的波動。

當然，多年來這殘損的魂體潛伏在江羅體內，吸收原典是輕車熟路，更不用說仙家那毒性大大弱化的原典。僅僅片刻之後，雲層的收縮便漸漸停止，波動有了緩和的跡象，儼然是將近消化完畢。然而仙家神色不動，張口喝道：

“疾！”

話語波動了法力構成了弦，絲弦的震動誘發了原典的震動。灌注真氣的喝聲尚且餘音裊裊，便看到凝縮的雲團迅疾擴張，爆炸一樣橫掃出數十乃至數百米遠，無休無止朝着外圍一波一波膨脹。幾乎僅僅是眨眨眼的功夫，那雲團已經脹得無大不大，遮天蓋日，望不見邊際。

“……你在裏面摻了什麼？”

顏寧凝望着急速膨脹的雲團，語氣中多了一絲怪異——他同樣也體會過原典的毒性，知道直面這種東西是什麼體驗，但在瞥見那道火光時，除了熟悉的敬畏驚悸之外，似乎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卻又如鯁在喉的“異質感”，就像是稀粥中若有若無的沙礫。

“一點點不太相容的思想而已。”仙家柔聲道：“‘原典’本質上仍然是知識……既然是知識，就仰賴於活體的理解、思辨、運用。既然已經被理解、思辨、運用，那在理解的方向上，當然就會有小小的差異。不加甄別的吸收彼此衝突的知識，那可不是一點點的危險……”

說話間他們聽到上方風聲如裂帛，雲層已經擴張到無邊無涯的底部，以至於正中間紛紛開裂破碎，灌入蒼白的陽光。

“彼此衝突，就會——”

“當然就會彼此排斥，直到互相遠離，離得越遠越好。”仙家望了上方一眼，看到裂縫正在以驚人的速度擴大。

江羅的封印當然不會因為簡單的擴張而崩裂，但封印用的墨水卻是有限的，隨着封印體型擴張，墨水隨之四散分佈，顏色也在迅速變淡變淺，以至於形成了某些縫隙。而擴張毫無休止，墨水的顏色也越來越淺淡，由濃黑轉至青藍，以至於凝神細望，已經隱約可以看到一層青色薄霧下籠罩的東西。